第二十七章 一线生机(1 / 1)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暮春时节的华山之巅,本该是烟雨迷蒙的日子,此时却万里云卷,风狂雪急。举目望去,入眼尽是纷繁白影,不辨天地,更遑论斜阳芳草。
严道活轻笑道:“时隔五十年,我可算登上了此处。”
目力所不能及的遥远彼方,幽幽传来一声深重长叹,自负之中带着些许落寞惋惜:“时至今日,你仍跨不过心中那道坎,这便是你与我最大的不同。”
尽管知道隔着漫长山水,那个人看不见此地情景,严道活仍是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和你一样,我也不需要跨过那道天命的境界。于严道活而言,能战死于华山之巅,已然是此生最大的夙愿。从头至尾,我所面临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选择罢了。”
六十年前,怀中捧着一本道法自然凝,年少清狂的严道活,趁着师门论道,悄然夺了一匹枣红马,风驰电掣闯入红尘。
红尘便如一道紫纱帘幕,少不更事时摇头晃脑地一撞上,便再难从其中抽身。严道活或许算是这个江湖上的幸运儿,初到山下,尚未来得及得罪任何人,便就先败给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而后,她遇到了解晖。
那个时候的解晖,是江南绸缎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庄主,却也是最有为的一个。接过家中的生意仅仅五年,便将生意从江南扩大到了瓦兰和造叶。而在那两年的江湖风云榜中,他也是唯一一个身无一丝武功,却能屡屡斩获威名谱前十的传奇。
当然,初入红尘、懵懵懂懂的严道活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在她看来,解晖只不过是个饭做得很好吃的少爷,性子甚至还有些软。
那时的严道活也无处可去,便随着解晖一路云游,自蜀地回江南,又从江南至汴梁,四千余里行过,眼看着解晖一路结交无数英雄好汉,在途经之地皆留下雅达声名,才知道他绝不是个如外表所示那般的纨绔少年郎。而解晖温润的外表之下究竟隐藏着一颗如何的虎狼之心,严道活仍旧一无所知。
直到,那一年的蜀中大侠宴。
时值贪魔殿被东方连漠击退回到西凉,中原武林的正道势力蒸蒸日上,众人便也萌生了选出一位武林盟主发号施令、群雄协力的念头。
最初,几位正道魁首共同商定于华山之巅举办一场武林大会,由群雄角逐,产生的胜者便任盟主之位。这个建议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于是由蜀地巨贾叶问天牵头,在成都举办了一场形同于大会报名的宴会,便是大侠宴。
而在大侠宴上,严道活有生以来第一次,违抗了解晖的指示。
近三百位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有识之士于厅中欢饮达旦时,城楼之外,正有百余魔道中人磨刀霍霍,意图伏击。而厅中假意畅饮的严道活,正是替这所有魔道人士通报信号的,正道叛逆。
那一夜的蜀中大侠宴,锦官城内外血流成河。而严道活则于风雪夜中疾驰三百余里,仅以一柄七方剑为凭,便自华山背后的峭壁连夜攀登而上,黎明时分,抵达了峰顶的试剑台。
为了在这里见一位故人,她不惜把半座江湖端上案板。
那一日的华山,也如现在这般飘着细雪,头顶云卷云舒。
蜀地之外,东方连漠如仙人般凭空而立,手中持一柄青玉杖,神情肃穆。由那座华山逐渐往蜀地吹来的飘雪,染白了他的半边髭发。
东方连漠长叹一声,幽幽道:“之所以选在华山,也是因为当年那个人吧?”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连几丈之外的人都听不真切。但随着那些字句打入风中的气机,却如一道跨在两山之间的长虹,穿过了漫长的飞雪,抵达华山之巅,严道活的面前。
严道活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道:“与何人无关。红尘之事我早已尽数放下,如今只是想给那座昆仑,留一道遗响。”
五十七年前,契丹大破雁门,奇袭飞沙关,多亏宋人早有准备,边将寇霆领五万精兵连夜赶赴边关,激战半月,终于将那股只剩下逞勇之劲的契丹人赶了回去。
但就在这半月之间,蜀中却也有一位声望如日中天的正道魁首,被人揭发私铸兵甲,押往汴梁砍了头。
如今回忆起往事,东方连漠心中对严道活仍是佩服有加:“我东方连漠出道六十年来,唯二打心底里佩服的江湖女子,便是你与洛千霞。”
“言重了。”严道活不轻不淡地回应。
明明是生死相较的关头,不该有此等闲心,但在凝注了全部精意挥出的那一式过后,二人都明白胜负已定,此刻不带任何包袱地谈上几句,竟然像是在拉扯家常。
天地间气机转圜,忽而浓郁忽而浅淡,暧昧不明。东方连漠知道严道活已近弥留,忍不住道:“我有一事不明。按理说以你的境界,刚才的那一剑,应该未尽全力。”
五十年前已能一剑断去千余铁骑的道宗,如今的一剑,应当能令半座中原三月飞雪。而严道活却只将雪引到了蜀地。
面对东方连漠的疑问,严道活倒也不遮不掩,淡淡道:“我只用了七分实力。”
东方连漠略微有些恼怒:“要来杀我,也不用上你十成力道?”
“其一,我知道你也不会尽全力,想着赌上一赌。”严道活的声音愈来愈飘渺,像是随时会消散在风中,“其二,余下三分气机,我都已四散而去了。一分给了昆仑山,一分给了汴梁城前洛剑七那个不肖徒孙,还有一分……”
东方连漠等了许久,却仍未听到下文,忍不住问道:“还有一分去了哪?”
风中并未传来严道活的回答。在青玉杖指引的前方,风雪渐去,不多时竟有耀眼天光射下。饶是东方连漠也觉得刺目难耐,赶紧收了一身功力,悠悠落于一座孤峰峰顶。
左半边的鬓发已然彻底被风雪染得霜白。他回过神来,望向华山的方向,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位清冷道姑的冰绝气息。同样,对于那剩下一分气机去向的询问,他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天光夺目,东方连漠站在山顶,兀自怔了半晌。
朝日离地平线已有三指之高,而官道之上,身着破碎白衣的少年仍旧站着,虽苟延残喘,却眉眼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