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有位前辈(1 / 1)
聂君怀在这座江湖上已经混迹了五十年。
五十年来,无论是当初跟在父亲身后参加那雄刀百会,还是披上那袭尊荣的二家主鹤氅,替聂家在江湖上下肃清敌手,他都从未见过有人如赵无安这般,舍生忘死地向他扑来。
毕竟他是聂家的刀,聂白霜才是聂家的剑。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惹了他不但不会有好果子吃,还会反遭他手下的门客劫杀至天涯海角。
寻常人若是要给聂家下点绊子,往往都是向聂白霜身上招呼过去的。而聂君怀行走江湖多年,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由他来决定对方的生死。那些在他眼中低贱如蝼蚁的弱者,甚至连让他动一根手指头的兴趣都没有。
今年早春时节,在广南路,的确有人曾经逼得他差一丝就要御出袖中望岳剑,但那个人,不是赵无安。
所以对于赵无安而今的攻势,聂君怀半是费解,半是无趣。
他看破了罗衣阁与聂家的联手,也看穿了聂家所为的图谋,只可惜他不该自己找上门来。
六柄飞剑冲向聂君怀,而他兀自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口中低喃道:“赵无安,你实在是愚蠢。”
虞美人、鹊踏枝、苏幕遮、菩萨蛮、白头翁、采桑子。
六剑锁定了聂君怀的全身上下,狂啸着向前冲去,几乎下一刻就要将这位老人彻底贯穿。
然而随着聂君怀的低语声出口,六剑却倏忽一顿,停滞在了他身前一尺处。
聂君怀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自身旁马车车辕下头,抽出一根辕轴来,握于手中,内力微一震荡,便将其上的木漆纷纷震落,露出一道闪着寒光的锋刃来。
“这柄自柳叶山庄中得来的百胜刀,或会让你死得释然些。”
刀尖指地,森森然剑光之下,聂君怀波澜不惊地踏叶而行。
他每前进一寸,身前六剑便向后倒退一寸。纵然赵无安汗珠已然浸透了脊背,也依旧无法阻拦他的前进。
二品与一品,本就是天壤之隔。赵无安要以二品境逆流而上,斩杀一品境的聂君怀,实在是太过不自量力。
也正因如此,面对猝然出现,拦在汴梁门前的赵无安,聂君怀简直提不起一丝兴致。
杀死赵无安,正如捏死一只蚂蚁,不过是通向大业的道路上,一粒毫不起眼的绊脚石罢了。要成聂家百年宏图,不得不除的人还有很多。
他叹了口气:“甚是无趣。”
刀光斩出,只是惊鸿一瞬。仿佛聂君怀并未出刀,而是那刀自身,在停滞的风中,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
但这风轻云淡的一刀,却仿佛斩断了某种始终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连结。
赵无安浑身一震,身前破碎白衣再度被震碎,口中猛然喷出一道血箭,整个人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倒滚出去足足二十来尺。
而与此同时,六柄飞剑也俱落在了聂君怀身前一尺的地面上。
他满不在乎地踏过那些凌乱散落的飞剑,一步一步地靠近赵无安。
赵无安支着地面撑起身子,上半身还未挺直,便又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受了段狩天三刀,再加上我这一刀,还能活着,的确令人意外。”聂君怀淡淡道,“但你明知打不过我,又何必自己跑来找死?你心里头那点所谓的正道,真的比命还重要么?你倒是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这偌大一片江湖,又有几人坚守正道,宁死不屈?”
赵无安咳出一口血,低声苦笑道:“阁下杀人,话还真不少。”
聂君怀拧了拧眉头,郑重其事地走到赵无安面前,沉声道:“最好瞧瞧你现在是副什么模样!别以为有宇文孤悬保你,你就可在中原狐假虎威。”
赵无安苦笑:“怎么会呢?早在段狩天向我挥刀的时候,我就猜到贵派是要下杀手了。”
“那你还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岂不是自己找死?”聂君怀质问道。
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聂君怀眼看着赵无安低头咳嗽了两声,而后站起身子,与他平平相视。
“我可不是来找死的。”赵无安一字一句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揭穿你们聂家与江湖魔道同流合污的真面目,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原聂家,究竟是一群怎样人面兽心的家伙。”
四面八方昏迷过去的聂家子弟中,似乎有人被赵无安的话刺激到,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呻吟。
而饶是自诩看惯了这江湖恩仇的聂君怀,在听见赵无安这么一番话之后,竟是也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手中那柄自柳叶山庄中夺来的百胜刀,几乎到了发烫的地步。
毕竟江湖运筹,毕竟左右周旋,毕竟问心有愧。纵然心中坦然是为了聂家的百年大业,但直至被后辈当面点明,聂君怀才意识到,自己心中从未放下过这一切。
他终究还藏一份侠心。两手为家族尽染罪恶也浑然不惧,却唯独不愿污了袖中那一柄聂家望岳剑。
故而担负起聂家复兴之计的二十年来,他一直以双掌毙敌,袖中望岳只出手过三次。
却仍旧逃不过,“人面兽心”这般诛心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