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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才(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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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庸已经不知自己在这阴冷潮湿的地下住了多久,不见日月的地方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能感觉自己生命的流逝。他日渐混沌的神思甚至已经盛不下太多思考,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出谷的决定感到懊悔。

他离开杏林谷时,正是盛夏。

母亲缠绵多年的病痛和残生一起了结在小暑之后,杏林谷里十数名医者与学徒,都没能留住她的命。陆庸倒不觉得遗憾或难过,只是麻木承受了一些似乎不需要的安慰,沉默看着几个好心的同窗将她一生颠沛变成一个土坟。

当天晚上,他打点了不多的行装,走出了他生活十九年的山谷。

杏林谷人避世而居,寻常人找不到这里的出入口,只能看见崇山峻岭间一片狭窄而普通的平原。这平原上唯一一条不起眼的蜿蜒小路是出谷的医者们走出来的,土被踏得很结实。可是,陆庸踩上去却不由自主惶恐,脚下都有点虚浮。

这路并不普通。

杏林谷有规定:出谷不得归。这里的医者只有两种选择:如老谷主虞明一般在谷中精研药理,攀向医者至臻至妙的境界;或是如虞杏遥一般,离开杏林谷,踏上行医济世的路,从此不再回头。

这条小路,一头是精益求精,另一头系着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

陆庸心头微震。他不见得多向往,但耳濡目染,对于杏林谷的人,这四个字念起来就有千钧重。

这条路又窄又长。陆庸很少有机会看一看出谷路上的景色。可惜今夜天光暗淡,只能看到一丛丛辨不清轮廓的阴影。他吸了吸鼻子,在算不上凉爽的微风送来种种气味。他迅速辨别出了很多种,于是那些阴影在他眼前立刻变得清晰、有色。他太熟悉了——这些人们梦寐以求的药草,无论救命还是致命。他在离谷前特意多采了一些。他身后背着的小包袱里是他用来“保命”的全部,除了母亲留给他的几锭银两,就是许许多多的珍贵药材、药品。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走到了小路的尽头,陆庸回过身,郑重向这片晚风中弥漫着药香的山谷叩了个头,是对这片山谷的告别,更是对过去自己的告别。

他选择离开的理由或许和别人都略有不同,他是为了一个心愿,完成一种人生。

他出谷后马不停蹄离开青离州,在第十日清晨到了金乌城城门口。城门前已经挤满了等着进城的贩夫走卒。金乌的繁华远超他的想象。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外,他眼花缭乱,不知所措,甚至腿颤抖着忘了怎样走路。

促使他满头大汗站在这里是多年前的一幕:母亲端着一碗汤走到他面前,慈祥而悲悯的神色,对他说:“庸儿,你父亲给你改名为庸,就是希望你将来能好好做一个庸人……”

什么才是庸人?庸人该怎样生活?走出杏林谷,来到沚国最热闹的地方,成为这些为生计奔波的人中的一份子,他是不是就可以像父母期待的那样好好做一个庸人了?此时,城门霍然洞开,等候多时的人们喧闹着拥了上去。陆庸一咬牙,挤进了人流中。

进金乌城的第一天,他见到药铺就进,想找个帮工的伙计,却因无法交流,屡吃闭门羹。

夕阳西下之时,他坐在路边啃干粮,忽然看到巷角倒着一个老妪。路人都绕着她走,口中喃喃“可怜”“不行了”“都没有收尸啊”之类的话。陆庸的医者本能顿起,上前摸了摸她已经停跳的脉搏,却发现她的心窝尚且温热,想必刚倒下不久。他略加思索,从包袱中翻出了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小小的红色丹药,塞进了这蓬头垢面的老妪口中。

这丹药名叫“梦中身”,是杏林谷最为奇特的创造之一。这药能够缓和所有病痛带来的不适与刺激,让身体暂归平静,调动脏腑经脉释放剩余能量,重新各司其职,给了医者时间徐徐图治,是危急关头吊气续命的神药,千金求不得。因服药后,患者面色平和,如入悠然梦境般舒适安宁,而得名。

不多时老妪果然“起死回生”而且精神旺健。陆庸见老妪的落魄样子便知她家贫无靠,想了想,又从包袱中拿出一些无人识得的珍贵草药给了老妪,让她熬成药吃下去。其实,要治好她身上的顽疾需要很久时间和很多钱。他施舍的昂贵善意也就能帮她再持续几个月的生命——这已是他的全力了。

就在他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他遇到了梁简。梁简看到了他起死回生的神技,力邀他到自己的医馆。正为工作愁眉苦脸的陆庸不疑有他,欣然答应,从此进入了这间幽闭的囚笼。

他被梁简关在地下,由梁简亲自照看。他的职责就是在那特殊材质制成的帘幕后,代替梁简给病人看病开药。透过帘幕,他可以清晰看见病人的脸,而外面丝毫不能察觉里面的欺骗。

陆庸当然想过逃走,因为这绝不是他希望的方式,不是他“像庸人一般生活”的初衷,但他又很是犹豫。在这里,他除了自由什么都不缺。所谓“庸人”不正该如此吗?用技艺换一日温饱,他为什么要逃出去呢?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他逐渐模糊了反抗的意志。

头顶上的地板又响起了三声敲击。陆庸乖乖坐到准备好的椅子上。一阵铃铛响遮掩了机关启动的声音,真正的神医面色平静升到地面。笔墨、脉枕等都已经齐备地摆在小几上,梁简也站在一旁,满脸堆笑,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等着看病的手很快伸了过来,他略有些惊讶。这只手,他不久前刚见过,在内关有一小红痣,让他印象很深刻。他记得这女子忧思颇重,皮囊中包着一团阴火,不知何时就会烧起来,祸及自身。所以他开了不少以毒攻毒的药材,索性将这火引逗出来烧净,反而强于长久按在里面侵蚀肺腑。

她为何又来呢?陆庸自信这样平常的症候,不会有失。他想了想,减了几味猛药,写了张与上次大同小异的药方,搁笔,摇动被一圈铃铛包围着的操纵杆……

没有动!

陆庸一惊,连忙又使了些力,脚下可升降的那块地板纹丝未动。

铃声开始凌乱起来,梁简也有些慌神,帮着陆庸摇动机关,铃声立时如暴雨般焦躁。

“梁大夫,有什么事吗?”帘幕的另一边,三人都已围了上来。

“无、无事。”梁简匆忙回应,转身就向屏风后跑去。那屏风背后是一条通往屋外的小道,正是梁简预备在谎言被戳穿时使用的后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去哪?玙哥果然猜的准啊,这屋里机关的位置结构和你猜的一模一样,不愧是天下无双的手艺人。”屏风边闪出一个娇小的女子,笑眯眯看着他。梁简还未自震惊中回过神,只听小元的尖叫响彻整间小室:“这是怎么回事?!”梁简回头,帘幕已经被外面的人掀开,儆心堂的荒诞秘密直陈人前。

小元满眼不可置信,顾玙和顾瑂气定神闲注视着屏风边。

“捧我做什么,桂花糕不够吃了?”顾玙还在打趣方才满口大话的霜云。

梁简满头大汗,怒吼一声想要推开霜云逃走,可他完全不会功夫,哪里是霜云的对手。霜云三下五除二便用他自己的衣带把他捆得结结实实,丢在了陆庸脚边。

从变故突起到梁简变成大粽子坐在地上,陆庸一直端坐在自己椅子上,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有一层事不关己的迷惑。

“你们到底什么人,为什么害我?”梁简坐在地上挣扎,恼恨道。

其他人还没说话,小元先叫嚷了起来:“骗子!你居然是个大骗子!”说着哭了起来。这样吵闹没有办法谈话。顾玙给霜云使了个眼色,霜云意会,拉起小元的手:“跟姐姐出去等,姐姐给你变戏法。”

“我不看戏法!”小元边挣扎边哭。

“那你带姐姐参观一下。”霜云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推开门走了出去,还不忘抬脚“嘭”一声将门踹了回来,关得严严实实。

“梁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们解个惑吧。”顾玙微笑道。

梁简自知遇到了硬茬,颓然叹了口气,只好和盘托出。

年初,他歪打正着治好了守备夫人的病。那守备夫人对他极其信任,给他介绍病人,还助他开了儆心堂。他以为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轮到他交好运。可渐渐地,随着病人不断增多,梁简简陋的医术远远无法对付那些慕名而来的尊贵客人。他有意制造的“荐书”门槛,反而成了某种高人一等的象征,让他的名声水涨船高,更加不可收拾。于是,他动起了歪脑筋。他需要一个敛来一个天才的灵魂,将它装进“梁简”的皮囊里,完成他重振家声的美梦。

“我家世代行医,我的父亲是前任太医院医正梁从,品德才能皆为医者表率。可是,十余年前,他因开错了药方而入狱,虽蒙大赦,免刑返乡,但他一身傲骨,受不了乡邻戳他脊梁,说他庸医,最后郁郁而终。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封遗书。父亲说他一生严谨行医,毫不懈怠,无端遭此劫难只因为他在朝堂之上说了一句对的话,做了一件对的事。无数次思及此事,他自觉仰不愧天,对得起良心。但他的心中不能安宁,他对不起母亲和我,更对不起梁家世代行医的清名……”梁简眼睛通红,声音更咽,“因为他的‘良心’,梁家要背上草菅人命,庸医的骂名。他被内疚折磨,甘愿自裁谢罪。父亲他,他不是郁郁而终,他是服了慢性毒药,自尽的……”说及此处,梁简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来。

“所以,你为了恢复所谓的梁家清名,便想出了这样一个李代桃僵的法子?你觉得这样换来的清名,是你父亲愿看到的?”顾玙觉得梁简的想法匪夷所思。

“我也没想一世骗下去,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想借陆庸的手度过这段难关,等到儆心堂成了气候,我再开个分堂,到时候就让陆庸出来坐诊,我绝不会亏待他的。”梁简小心翼翼仰头看向旁边一脸淡漠仿佛不干他事的陆庸。

顾瑂冷笑一声:“你将他关在不见天日,潮湿阴冷的地方,与蛇鼠为邻,这样的虐待,你还敢说什么不亏待?”

梁简自知理亏,半晌才小声道:“我也没想一直关着他……只要他提出来,我马上给他安排上房!可是……我看他也没什么想走的意思。”

这样的欺侮,难道他还能是自愿的?顾玙顾瑂难以置信的目光都投向陆庸,陆庸迷惑地看着两人,不知他们要做什么。

“你是自愿的?”顾瑂轻声问。她觉得陆庸整个人都怪怪的,或许是被梁简虐待出了毛病,生怕自己吓到他。

陆庸也不知自己这叫不叫“自愿”。他不是自己想来的,更不是自己想被关起来,但有一说一,梁简确实没用什么非常手段控制他,是他自己没想跑……陆庸点了点头。

“为什么?”顾瑂十分不解,陆庸没有开口,“你有什么难言的苦衷?”顾瑂关切道。

陆庸张了张嘴,发出嘶哑的“啊啊”声——果然是难言的苦衷了,他是个哑巴。

“梁简,你打了个好算盘啊,”顾玙简直气笑了,“你找了个完美的替身,一个不会告状的哑巴。”

梁简不说话了。他选择陆庸确实看中了他不能说话,如此,儆心堂的秘密可以尽可能长久保守下去。但是,他还是有点委屈:“我确实没有虐待他,好吃好喝伺候着,除了不让他露面以外,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这时,陆庸又“啊啊”两声,拽过了桌上现成的笔墨,开始写起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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