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西风碧树(上)(1 / 1)
红日渐渐西沉,徐徐坠入湖岸的树后,一抹红晕却仍映亮了西边的天空上。李义山独自站在湖边,望着一池逐渐枯萎的荷叶,他想起了那年宁国春日设宴邀饮,宴上击鼓传花,要求花落入谁手中,便要作诗一首以赠夫人。当花落入了他的手中时,他觉得若要以花来喻妻子,那应该是不离不弃的荷花方能相衬,遂作了《赠荷花》一首,其中两句“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与妻子从相遇相识到情定终身,他们确如荷花荷叶一般“卷舒开合任天真”,从彼此的性情相合坦诚相待,到后来的患难相守,无论是在他病困和潦倒之中,还是在他频遭诽谤与打击之时,王晏媄始终无怨无悔地陪伴在他身边,她始终了解他支持他鼓励他,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默默与他一起承受着无尽的风雨,无论身在喧嚣的都市还是荒僻的乡村,她都是他今生最好的知音,是他最坚强的支撑!
本以为能与妻子长相厮守,谁知老天却偏偏不肯怜悯他们!但妻子给予自己的幸福感已足以让他消磨余下的岁月,即便天人远隔,在寂寞中也有与她曾经共渡的回忆陪伴着自己。只要身在人世,对她的思念和情意就长伴自己,望着眼前的荷叶,李义山思绪万千,不由吟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他不是不知道“物是人非事事休”的道理,但他更知道,此生只要自己一息尚存,对妻子的思念就存在于自己生命里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此情绵绵无尽,心中的思念和遗憾亦绵绵无休,只能让它们象流水一样不断地伴着自己生命流淌了。当年知玄大师不肯收他为弟子,就是认为他在情之一字上做不到空明了净!
辞别柳仲郢之后,李义山便返回了故乡,为母亲守丧的三年里,他曾携妻子一起在这里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一度很是遗憾,因为这几年的丁忧闲居使他与稍瞬即逝的李唐中兴擦肩而过,之后令狐綯起复,命运再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但后来他才明白那几年虽然让与仕途错肩,但却是他人生中最安心最幸福的日子。那时候他和妻子耕作而食、自裁而衣,日子过得充实而愉悦,要是当时他肯放弃自己的人生追求,他们这一生一定会过得平静而安稳。
因为妻子的不在,故乡的屋舍仿佛失去了灵魂和活力,再也不能称其为家了。李义山回来后将已是破旧的老屋按妻子在此时的模样整理了一番,没有了妻子的身影,但在这里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在冥冥之中她似乎仍陪伴在他的身旁。他喜欢到离家不远的江边去走走,看江水潺潺地流动,平静的时候江水粼粼荡漾,浪急的时候看江水拍打着江岸;他喜欢到屋子旁边的小树林里坐坐,看草生树长,花开花谢,听莺啼燕语蝶飞蜂旋;遇到天气或身体不适的时候,他就在窗前坐上半天,听雨声缠绵,看云卷云舒日落星沉;有时候他骑着马到十几里外的寺庙里坐坐,听那庙里的和尚念念经,那悠然的钟声让他心静,那袅袅的香火气息让他心定神怡,一直夕阳西下,他才伴着初升的明月一同返回。
由于生性疏阔,李义山任职期间的薪俸并没有多少留存,离任后他把一双儿女托付给了内兄,把仅存的一点积蓄也交给了内兄。因为手头拮据,他现在的生活很贫困,但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已是了无牵挂了!那日离开儿女之时,儿子看着他的眼神很漠然,这孩子不再象幼时与他那么亲密,他能够理解,儿子最依赖父母的时候他不在身边,现在最需要崇拜对象时却发现他这个父亲落泊潦倒,想着这里李义山又苦笑了一下。京中突然盛传起对他这个原本不足一道的“小人物”的各种谣言,韩瞻夫妻和他的内兄都对他有些怨气,认为是李义山的任性和放纵导致了眼前的结局,他不肯与令狐綯低头化解也就罢了,还不肯安分地守着那低微的职务!
李义山只是笑笑,他不想再作任何辩解了,那些孰是孰非的对他来说压根就不重要了!瑟儿却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象她过世了的母亲那样依恋不舍地望着他,轻声询问他今后的打算,担忧着他的身体状况,让他开不了口说出要离别的话来……
天边的一抹晚霞已全然黯淡了,远远近近低矮的茅屋竹舍里却升起了袅袅的炊烟,这唯一的一点红尘气息对他来说都有点陌生了,他早已不按作息生活了。但回到家里,李义山还是吃了一惊,瑟儿居然带着弟弟守侯在门口,等待着他的归来,而桌上居然摆好了现成的饭菜,他的一双儿女竟不辞千里来故乡探望他!李义山若惊还喜,欣慰和愧疚交缠着一起,让他静如古井般的心复又翻腾了起来。
瑟儿此时的心情一点也不亚于父亲,得知父亲已决意永别长安后,她一直放心不下。母亲过世的时候她已知晓不少世事,她知道母亲的辛劳牵挂和对父亲的绝对信任,她也了解父亲对母亲的依恋和深情,她不能接受父亲的无告而别,她一直想寻找父亲,她要得到他的亲口回答。
韩瞻的妻子虽对李义山的怨恨颇深,认为是他导致了妹妹一生辛苦困顿更不幸早逝,但她知道妹妹极爱这一双儿女,对瑟儿更是从小便一直亲身教养。王晏媄身故后,她的兄长姊姊都将瑟儿姐弟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培养,十五岁的瑟儿不但出落得仙姿国色,更兼知书达理,音律绘画无所不通。惹得韩瞻的妻子常常叹息,若不是有个不争气父亲的话,瑟儿嫁入王公贵族之家是毫无问题的!
因为舅舅要外放到南方任职,舅舅决定举家搬迁,并将瑟儿姐弟一起带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瑟儿听后没有异议,但执意在临行前一定要来看望父亲,舅舅拗她不过,只得同意了。瑟儿知道父亲最放不下的就是弟弟,衮师却因为谣言风语对父亲不理解也不想亲近,只因自幼便对姐姐的依赖和信任感,才让他跟随着姐姐一起前来。
半年没有见到父亲了,瑟儿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地奔上前去,却在近在咫尺之时又停下了步子,仔细地打量着父亲。父亲仍是一件洗得泛白的青色布袍,脚下的布鞋却有些破了,露出里头布袜的颜色来,瑟儿心头一酸,眼眶中已盈满了泪水,只强忍着不让它滚落下来。父亲已伸出手来抚着她的头,温和的手掌传递着抚慰和歉意,她抬起眼来,父亲虽然沧桑的脸上仍不失昔日的从容,望向他们姐弟的眼里流露出无尽地怜惜,但父亲两鬓竟已皆白,他才四十五岁啊,又是一股酸热涌入她的眼中,让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