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日暮途穷(下)(1 / 1)
令狐绹下了轿才进府,远远地就听见滈儿在大声地哭泣,他的心不由一缩,转脸看向旁边紧跟着的王良,王良忙躬了躬身,便匆匆向哭声发出来的房间走去。可未待王良进去,房里已旋风般跑出一个已快有王良一般高的孩子来,边跑还边抽泣着,一个女子匆匆奔了出来追他:“别跑,滈儿,别……。”一看见令狐绹,二人都忙站定了,滈儿更加委屈地哭了起来,跟在他身后的紫罗不由地有些怯怯地解释道:“他方才和涣儿抢东西,打了涣儿……”
可滈儿大声的哭泣打断了她的话,令狐绹的脸色更让她不敢再说下去,滈儿突然伸出手掌来,掌心红红的象是被人打了手心。令狐绹心情本来不佳,此刻也不顾什么宰相风度,抬起脚来对着紫罗就是一脚,紫罗被踢得倒在地上,家人见他瞬间如此凶狠,素日掌管家务的如夫人都被打了,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哪里还敢出声?
令狐绹转眼看向滈儿,这孩子长得太快了,眉眼却越长越象自己,可他发现滈儿正冷冷地望着紫罗。令狐绹下意识地感到方才的事情必又有情由,但他不想再追究,掩饰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开了。滈儿那没有表情的眼神,象极了宁国,这孩子在眼前时时提醒着他,让他想起已故的宁国,想起今生再也无法挽回的伤痛,让他心疼。但滈儿又让自己爱得彻骨,因为他是宁国曾经存在并愿意与自己共度一生的唯一证明,他宁愿偏袒也要呵护着。
自己今天是被柳仲郢气昏了头,忘了滈儿对紫罗的成见,他也象令狐绢小时一样,总是倔强地对付着嫌弃她的“母亲”。柳仲郢今天来求见,二话不说便指责他心胸狭窄,不肯容人,又将李义山的几首文赋拿给他看,以此证明自己所说不谬。其实不用看,李义山的诗歌文章令狐绹早已看过了,也真是奇怪,越是憎恨李义山,自己反而越是关注他,他的诗歌新作每次都有讨好自己的人会及时送来。说实话,令狐绹本已不大在意了,除了哭哭他的妻子,李义山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作品。不过即便他的那些情意绵绵的诗歌倒也不落俗套,构思巧妙,语言优美,倒也有些动人心弦之处,难怪那些风尘中之人会喜欢。
可是李义山竟突然改写咏史诗了,而且岂止是咏史,竟胆大包天地将笔端直指时事弊端,还嘲笑本朝君王的隐晦之事!这家伙越来越狂妄大胆了,有些诗读起来让令狐绹不由触目惊心。不过这李义山的咏史诗不同于他的言情诗,下笔居然锋芒毕现,尖锐而深刻,尤其是典故的运用让人感到浑然天成,令狐绹看了也不由地在心下暗叹,李义山的文笔越来越老道,意境雄浑深远措词生动精炼。
上次一个二百五的谏官不知怎地竟向宣宗呈上两首诗,一首是《华岳下题西王母庙》,“神仙有分岂关情?八马虚追落日行。莫恨名姬中夜没,君王犹自不长生。”还有一首是《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此诗明眼人一看便是直指武宗的,但这个二百五的谏官偏偏拿来劝谏宣宗,虽然宣宗也没追究,仍看了那些诗后仍有好几日不高兴。要知道宣宗亦是深信宗教的,他追求长生术之心一点也没不比武宗当年差,只是秘而不宣而已;再则此人如此胆大,竟敢非议前朝君王,虽然宣宗亦对武宗深恶痛绝,但焉知此人就不敢在议论当今圣上?
偏偏这柳仲郢不知好歹,竟还来指责令狐绹身为宰相,却无识人之明,还例举了则天皇后的批评之语,“人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宰相之过也”。本来李义山任盐铁推官便是这柳仲郢多事,他从蜀中归来,多次向自己请求委任李义山一个官职,均被自己以各种理由推诿了。不料柳仲郢竟将李义山的委任书夹在好些人的委任书中间一起呈上,在这些人中,李义山无论资历才学还是办事能力都是拔萃的,让人实在挑不出岔来,令狐绹只得含混让他过了。反正也只是个九品小官,李义山中进士二十年了,依旧还在这个品阶上混,羞辱一下他也好。想起自己早已宦海沉浮几度上下,历尽官场风云出人头地了,可父亲当年极力培养的天之骄子李义山,到如今仍连头也未从宦海中伸出来过!当时令狐绹还挺得意自己的安排。
但现在想来又竟是失策,李义山不但接了九品职务,还干得很有滋味,自得其乐地到处游山玩水,又写了这么多讥讽诗,似乎更象是在与自己对着干!更可气的是,令狐绹不料李义山才名竟如此之盛,如今民间歌坊没有歌女敢说自己不会唱李义山之诗的!他想起杜甫的那句诗“尔曹身与名俱没,不废江河万古流”,李白杜甫的诗歌至今仍被颂唱不已,但他们同时代的宰相却多已寂寂了,听说李义山还整理了两册文集要托给书坊出版,令狐绹想着更有些咬牙切齿,他这是想让自己在百年之后都要遭受嫉贤妒能的骂名!幸而现在世人对他的文赋关注远不及诗歌,但以他的才气名气,那些文赋迟早会流传的,得想个办法才行!
令狐绹猛然想起了那日令狐绢冷笑地对他说的话,“你如今位极人臣,可你身边还有什么?”他一直不理会她的这句话,即便他什么也没有,他也要李义山先什么都没有才行!但现在他发现,李义山没有的他也没有了,可李义山有的他还真没有,岁月并未曾因他位高权重而对他有所宽待!令狐绹一屁股坐在椅上,他深深伏下了身子,不住地摩挲着日渐稀疏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