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西风碧树（下）（1 / 1）

除了对父亲的思念和不放心之外，那些针对于父亲的谣言和指责更让瑟儿困惑，她不象衮师还没有判断的能力，她心里一直崇敬和信任父亲，父亲的每一首诗她都深读过，她不相信才气纵横清高狷洁的父亲会如传言里所说。她不相信父亲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她更不相信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是姨母所说的欺骗和谎言，她知道父母感情至深，她知道临终前的母亲纵有对父亲无尽的牵挂，却依然从容淡定心满意足。

但她不能明白母亲因为父亲一生辛劳临终无依，却为何对父亲无怨无悔？她也不能明白卓尔不群却一生潦倒的父亲为何屡被人非议攀援富贵？

瑟儿抱着必究的决心而来，见父亲守着弟弟直到他睡熟后正欲离开，她跟随着父亲站了起来，从小经历过太多别离，她深知相见相聚的不易！虽然看得出来父亲至今对母亲依恋不已，也感受到父亲对他们的怜惜和歉意，但她还是开口道：“父亲，母亲临终前有一事想要我问您。”她盯着父亲的眼睛，“与母亲相遇影响了您一生的前程，您是否后悔当年认识了母亲？”

李义山不胜讶然地望着眼前的瑟儿，他明白妻子是不会这样问的，王晏媄空灵清绝善解人意，一直了解他的心意。但瑟儿的眼中充满了困惑和期待，看来是那些谣言不可避免地伤害了她，他想了想道：“此生能与你母亲相遇相伴，是我最幸运的事情，若有来世，只愿长相厮守，白头不负，再不因各种俗务杂事而轻言分离。”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心中却叹息了一声，若果有来生，那该多好，只可惜他意识得太迟了！

瑟儿显然也不能全信，她虽然不相信父亲会拈花惹草，但她读过父亲所有的诗，虽不能全懂，却也猜得到父亲的生命中远不止是遇上母亲一个可心的女人。“可是——”她迟疑着选择不出合适的言语来表达，“毕竟当时您的选择……”

李义山回想起年轻时的那些情缘，诚然他最初的选择不是王晏媄，可现在的他只期盼能与她相约来生，朝朝暮暮！他没有直接回答瑟儿，拍了拍瑟儿的肩，垂下眼来望向她：“人在年轻的时候，都爱慕着最理想的对方，就象爱慕最理想的自己一样。可是只有一起走到后来，才知道什么样的感情最能经得起时间的磨砺，什么样的人才是你今生最适合的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瑟儿终于看清了父亲的眼里的平静和满足，他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竟和母亲临终前提起父亲时的神态一般无二。

看着眼神茫然的瑟儿，李义山心底涌起巨大的愧歉感：“是我对不起你们母亲，没能给她更多的陪伴，没能给她安稳的生活。我更对不起你们姐弟，没有尽到过父亲的职责。”他内疚而怜惜地望向瑟儿，跟她说这些毕竟有点早，但他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了，“今后——瑟儿会遇到很多的人，但只有能一起经受住逆境考验的，才是你相宜的人。”

听到父亲此言，瑟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却见窗前的桌案上摊着一张写着字的纸，便认真地看了看，却被其上的诗吸引住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种强烈的震撼和无名的悲凉感揪紧了瑟儿的心，她的泪珠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她知道这首诗不仅是发自父亲肺腑的思念之情，不仅蕴藏着父亲对母亲的缠绵深情，它更是父母一生坎坷和生离死别的血泪铸就的！谁敢说父亲的才华浅薄情疏寡义？谁敢说父亲对母亲不专情？只是人生无奈，上天不怜，让他们的情缘风流云散，可父亲对母亲依然一往情深，任红尘变幻，念念皆在。

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照亮了屋外昏暗的夜，也悄悄钻进屋内张望着他们父女，见瑟儿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肩膀却在剧烈地耸动着，她这样的自制让李义山更加心痛，他伸手抚了抚瑟儿的头：“我本有济世之志，无奈造化不济，落拓至此。凌云之心固不再有，又辜负了你们母子。如今我已是死灰槁木之人，人世可挂心只有你姐弟二人，祈愿你姐弟此生平安喜乐……”说到此处，他的语气中也有些哽咽，顿了半晌方长叹了一口气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年轻时从不信鬼神之说，但被造化捉弄，现在倒更愿信其有，若死后有灵，将来我归于自然之后……”

“爹——”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瑟儿带着哭腔的唤声打断了，听父亲竟提到身后事，她更抽泣得如泪人一般。

李义山其实比瑟儿更为不舍，他们是他在这个尘世间唯一的一线牵挂了，看着瑟儿泪光闪闪的眼睛，李义山心中突然一动，月光中的瑟儿竟象极了曾经的华阳，还是自己的错觉？他突然想起在心中尘封多年、他本以为今生不会再向人倾诉的一点心事：“二十多年前，有个女子盼我与她仗剑天涯，求仙学道，逍遥度过此生，”当年离开华阳之时，他曾答应过华阳，若是不第就伴她访仙求道仗剑天涯，他望着瑟儿凄凉一笑，“可是，若有来生，只怕我还是会辜负她了！”

瑟儿抬头望向父亲，他正仰脸望着月亮，月华轻拂在他清癯沧桑的脸上，他深邃的双眸映着月色，熠熠中含着无尽的忧伤，即便是此时，父亲的神采也是常人所不及的，那个曾经与父亲错肩而过的女子，该是如何地爱慕着父亲啊！瑟儿心中不知为何竟涌起一阵酸楚，却又似有些放下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