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心（2 / 2）
他顿了顿，不等我答，便道：“仙族是由上古人族修道而来，人族与我们走兽族本来同为人间生灵，只因你们灵智早开，修行更易，故而早登仙界，难道早登仙界的就一定更有道行，更有德行？我们走兽族就只能俯首听命，任由驱驰？”
“女娲娘娘以一己之力耗尽一元十二万六千年历尽两万四千劫，补天正地，抟土造人。天神羲莙历尽一万七千四百劫，重建仙界人间。仙族百万年来虽无人再有此不世之功，却也修德证道，保世间平安，何以有亏天下？何曾驱驰走兽族？”
“仙族有功于天下，然仙族后代生而为仙，就都是得道之人？你可知当初罴族为何叛乱被赶进大荒山？即便当初叛乱之人被天帝惩戒，难道所有族人世世代代都是罪人？这是何种大道？”
罴族当年为何叛乱我却是不知，听他此言，倒像是被仙族逼迫？可若说到世代为乱贼封闭在大荒山，我的确无言以对！他抿了一口茶，淡淡然道：
“我着意修行，立意要修身成仙也曾数度神魂越出结界登临升仙台，却不得其门而入。我以为是我修行不足，行止有亏，更勤于清修求证天道。在我第十次登临升仙台时，终于有一位上仙告诉我，就算我道法修为高于仙族，天庭也不可能将我录入清虚天册。若非我是求证仙道，早在我第一次神魂越出结界时，便已被天雷轰去神魂、魂飞魄散。”
我惊讶道：“为何？”
“出生于罴族，即便有如芝兰玉树，也终生不能跻身仙界。一万五千年来，我自问修行勤恳，言不违礼、行不逾矩，谨遵仙界四极律令、志心皈命！可是我却无路可走，你能给我指明其他路径吗？”
他淡极之语，却震动了我的心绪，仙界法度，当真全然公允吗？
云无心起身从壁间博古架上拿下一只白玉美人瓶，放在几上，旋又步至户外，撷了一支红梅，拂去残雪，插在玉瓶里，眼前便活色生香了！
“这一树梅花，有的在天地间随风飞去，落进沟渠泥污之处，不复清雅馨香；有的落进尘土长留天地之间，而这一枝却被我摘了下来，登堂入室，供我观赏。一树之花，去处各不相同！命乎？运乎？公主，听闻人间从不修行的凡人也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为何我修行万年也不能改变命运，你能告诉我，这仙界为何不如人间？”
我不能答，却也一事有疑：“你能告诉我，五万年前罴族为何叛乱吗？”
“陈年旧事，公主愿意听？不过罴族虽是咎由自取，仙族却也难辞其咎！”
“愿闻其详！”
云无心之言也许不真，也可为一个参考。
“百万年来，罴族曾有数人飞升，原本他们会指点族人修行，然十万年前，罴族最后一位位列仙班的散仙成梧去世后，罴族之中，再无成仙者。族中修士十分恐慌，五万年前，忽然有一位仙族上仙降临罴族，发愿助我族人渡劫飞升。族中修士们虽明了那上仙必有所求，却以为上仙皆是德行高妙之人，即便有所求，必定无违仙规，便不疑有他。”
云无心边讲边用茶碾将一小块茶饼碾成粉末，用罗筛筛着，娴雅淡然，似乎讲述的是别人家的典故。
“上仙助族人建村立寨，修行历劫，百日一讲法，前日一授术。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深受族人的爱戴，修士们则更是感激涕零，将那上仙奉为族人的守护神！不过千年，罴族位列妖族之首，再无妖族半妖族敢与我罴族争竞。”
“罴族人心思纯朴，也可说是愚蠢，上仙一步步指引着我们去征伐他族，上仙在罴族中的威望越来越高，族人的地盘蔓延，族长雄心万丈，甚至将各妖族纳入麾下，为奴为仆……接下来的事，公主已经能想象了吧？”
照如此说，是那上仙一步步点燃了罴族人的欲望，才让他们走上叛乱之路？
“那位上仙是谁？他目的何在？”
“他是谁不重要，他是仙族，这才重要。他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借罴族之手得到他本不该得到的东西，却连累罴族万劫不复。而他呢？只因他是仙族，就只有他被挫骨扬灰灰飞烟灭，他的家人族人甚至成为平叛的功臣！你说，公不公平？”
那一次罴族叛乱，父母皆是功臣，还有当时的昆仑王，天庭天罡元帅，以及十数位天将们，他说的是谁？
“你既然都说了那么多，为何不告诉我此人的身份？”
“公主与其追究数万年前的旧事，何如多了解了解如今的天下，仙族在此番叛乱中，又是何等角色呢？”
他是在提醒我，此番罴族和虺族联合叛乱，也有仙族之人煽动甚至参与？然他此言似一根刺刺入心头，扎得我只想反驳于他，遂道：“罴族是受蛊惑，为人利用，可主动权也在你们手中，举族之叛，如何怪得他人！”
云无心一哂，拂袖之际庭间雪花入釜，茶釜周身笼罩了一层寒气，微火漂着釜身，立即恢复了柔润的紫红，他淡淡然道：“罴族自己愚蠢，两万年过去，依旧没有长进，确实怪不得他人！”
“至于那位图谋不轨的上仙，他的族人不曾随同作乱，依你所言，与你们罴族举族叛乱不同，他的家人族人不仅未曾助纣为虐，还参与了平叛，此人能被灰飞烟灭，自然也是他族人大义灭亲了，那么他的族人又为何要承担他的过错呢？”
云无心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看似无意的喃喃道：“大义灭亲？”
“是。如你所见，即便我尚未离开幽暗森林，在我父亲制定的围剿计划里，时辰一到，无差别攻击包围圈内所有生灵！我并没有觉得这个计划有任何不妥！”
三昧真火烈焰过处，寸草不生，寸灵不在。云无心执壶注水的手微微一抖，低垂的眼睛看不出神色，脸上却有一抹微笑，他静静的碾茶冲茶，茶筅在盏中击拂，须臾将绿玉盏放在我面前，却见盏中一幅月夜寒梅图。
“公主视天下生灵如草芥，就不怕激怒了我，立时取你性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杀我或者我死于围剿，无甚分别。”
“我不知道，也许我还想要有机会上升仙台，呵呵！”
云无心终于露出一抹苦笑，然旋即消散，倒叫我心生怅然。念头一转，我似乎也可劝服于他：“你既想得道，为何不协助天庭平叛？也许能从此改变一族命运，也未可知！”
云无心斟茶的手指微微一颤，温温然的面色中掺了一抹迷离之色：
“我并没有高远的人生理想，我想修仙，想见完美的无瑕，想与北冥公主清谈片刻。想在这白雪红梅的世界，长长久久平平淡淡的活着……”
叛军首领在跟我谈想要岁月静好，这是有多么荒诞？他抬眸看了我一眼，眼神清澈不染尘埃，薄唇轻扬微微一笑：
“如此静谧之境，我竟与你谈了半日天下，是我疏忽了。公主，我的字我的茶可还能入你的眼？”
抬眼一望，屏风所绘人物，竹林之下，悠然品茗的，竟是他自己！四周壁上有一些诗赋文章，文辞清逸，书法瘦劲，大约都是他的手笔了。
然其中却有一幅山水，笔法清虚之致，极是眼熟！
我浑身一个激灵：这是父亲的手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