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飞沙走石》之六五垄地(1 / 2)
时隔两年,沙万里再次走进五垄地村。
眼前的土地正在收割,成片成片的庄稼放倒了,铺满一地的金黄。人们都在地里忙碌,村子里显得极为安静。
沙柳家的院门也是紧锁着,透过院门,可以看见院子里堆着还没有装仓的苞米穗,看样子一家人也是在地里忙活。沙万里转身出了村子,去人多的地方寻找沙柳。
一块地头有个男人正在悠闲地放着两头牛,沙万里上前问道:“大哥,跟你打听个人。”
那人披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衣,露出一身白白的老娘们似的胎肉,斜着眼看着沙万里,颇为不满地说:“谁是你大哥?”
沙万里心说叫声大哥还不乐意,怎么不知好歹。
那人又说:“村里人都叫我二哥。”
沙万里笑道:“二哥,你知道沙柳在哪?”
二哥上下打量着沙万里问:“你是她的什么人?”
沙万里说:“我是她的堂弟。”
二哥一下子乐了,马上换了一副讨好的面孔:“是兄弟啊。你看,这两头牛就是她家的,她在地里割苞米,我放下自己家的活不干给她放牛,够意思吧?”
沙万里心里画着魂儿,沙柳家怎么会没人放牛?他顾不上跟这个二哥闲扯,沿着地垄沟往前走,走近了才看清沙柳正独自埋头挥动着镰刀。
别人家的苞米都割倒了,只剩下她家的还立在地里。
沙万里站在沙柳的身后叫了一声“姐。”
沙柳停下手里的镰刀,直起腰缓缓地转过身来。凌乱的头发上沾着草叶子,汗水在脸上画出一条条的黑道,一只手捶着发酸的腰,勉强露出笑容来:“你怎么今年才过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沙万里注意到沙柳明显地瘦了一圈,神色疲惫,他说:“我这次来就不走了。”
解下背上的帆布旅行包放在苞米秸上,接过沙柳手里的镰刀埋头就干。
沙柳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脸上立刻变得魂儿画的,她问:“弟妹和孩子呢?”
沙万里没有停下手头的活,只是说:“没找到。”
沙柳吃了一惊。接近晌午苞米都割倒了,她也知道了沙里屯所发生的一切,心里头暗自长叹了一声:这都是命啊!
她对沙万里说:“你先在我家住下,以后咱再慢慢找。”
眼泪已把脸冲洗得干净了。
两个人原路返回地头,沙柳见自家的两头牛牵在二哥的手里,上前一把夺过缰绳说:“我把牛拴在地头,谁让你解下来的?”
二哥腆着脸说:“拴在地头哪能吃饱,我替你放一会儿。”
“你能吃饱就行,以后少碰我家的牛。”沙柳不客气地说着,牵着牛就走。
沙万里回头看了二哥一眼,对沙柳说:“这个人挺有意思,非得让我叫他二哥。”
沙柳说:“他是咱村有名的二懒汉,死皮赖脸的。”
回到家,沙万里拴好了牛,随着沙柳进了屋,没有见到庄大明,就问了一句“姐夫呢?”
正在洗脸的沙柳把脸埋在水盆里,也没能抑制住抽泣,哽咽地说:“你姐夫没了。”
事情发生在今年的春天。开春的时候,村里的土地重新做了调整,承包合同从十年变成七十年,沙柳家的地跟张老歪家的地分在了一起。
拔苗的时候,沙柳发现两家的活垄明显的偏向了自家的一边,自家的那垄地变窄了,相邻的张老歪家的那垄地变宽了,等于是张老歪占了自己家半垄地。
回家跟庄大明一说,庄大明不屑地说:“张老歪天生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他不想方设法占点小便宜就没法活。”
两个人正闹别扭,沙柳一个多月没让他碰一下,他趁机讲了张老歪的另一件事,让沙柳高兴高兴缓和一下矛盾。
以前还是生产队的时候,有一年村里杀了一头淘汰的老母牛,准备给各家各户分一点肉。别人都出工干活去了,张老歪却围着杀牛的案子转悠。
队长问他:“你不去干活瞎转悠什么?”
张老歪指着一摊是肉非肉,是下水非下水的东西问队长:“扔了也是白扔了,能不能把那点东西给我?”
队长一笑说:“你要是能吃就给你。”
过后,村里人见到张老歪就问:“味道怎么样?一定很特别。”
张老歪很不高兴:“队长真不够意思,我吃了点牛B还到处宣传,好歹也是块肉呀。”
大家这个乐啊:“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沙柳笑是笑了,笑过了脸一冷:“你那点小心眼,还不如张老歪。”
开春的时候,沙柳做着饭无意中说起,这都两年了,沙万里怎么还不来?人不来也该来个信儿。
庄大明斜了她一眼:“看你急的,天远地远的还念念不忘,堂姐堂弟的感情真是不浅。”
沙柳没在意,打着哈哈:“你说有多深?有缸深还是有井深?”
庄大明憋了两年的心事终于说出口:“谁知道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大老远的跑来看你,恐怕是狼吃草有驴心思。
这句话把沙柳惹火了,一瓢凉水兜头泼下:“你要是怀疑我们不清不混,干脆离婚好了。”
话一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好好的日子不过,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什么时候有的?两个人动起了手,沙柳被打了个乌眼青。离就离,沙柳暗想,有五垄地的户口什么都不怕。
提到离婚,庄大明才泄了气。
趟春垄的时候,张老歪得寸进尺,一下子犁去了沙柳家的半垄地,那垄地的苞米苗都露出了根子。
这次沙柳绝不肯再让步了,她质问张老歪:“你眼睛长歪了还是长斜了?上一次不跟你计较,你就觉得我们好欺负是不是?”
张老歪说:“我眼睛没歪也没斜,是牛走偏了。”
庄大明息事宁人地劝沙柳:“算了,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别说是半垄地,一垄地都给他,他这辈子还能发财了?”
沙柳说:“什么就算了?你让一寸他还想占一尺。”
五垄一亩地,半垄就是一分地,凭什么让他平白无故地占了去?在沙里屯,每个人头才能分到二分可以耕种的土地,沙柳怎会轻易让步?
张老歪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没占你家的地,牛走偏了有什么办法,垄大垄小都正常。”
沙柳气急了,不管不顾地说:“你连牛B都能吃,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你就是故意占小便宜。”
当时有很多人围观,张老歪的两个儿媳妇也在场。众人面前一下子被揭了老底,张老歪的老脸挂不住了,气急败坏地指着沙柳恶狠狠地说:“你就是个老娘们,要不然我打歪你的嘴。”
沙柳可不怕这个,她把脸直接伸过去:“你打一下我看看。”
张老歪不敢打沙柳,却顺手在沙柳的胸前摸了一把。沙柳一头撞过去,伸出双手在张老歪的脸上抓出几道血痕。张老歪抹了一把脸,一脚把沙柳踢倒在地。
看到这一幕,再老实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庄大明抡起手中的鞭子,“啪”地一声脆响,在张老歪的脖子上抽出一道血口子。
见了血的张老歪红了眼,抓起一把铁锹朝庄大明狠狠地砸过去,正砍在庄大明的头上。
这一切发生的十分突然,众人来不及上前阻拦,眼瞅着庄大明捂着头慢慢地倒下,送到医院也没有抢救过来,张老歪也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
事后,庄大明的父母和兄弟们,指责沙柳为了半垄地惹是生非害死了庄大明,索要结婚时给的房子和现在家中的存款。
姑姑陪着沙柳领着庄海从村里找到乡里,最后是乡里有关部门出面调解,把四间瓦房过户到庄海的名下,其余的都归沙柳母子俩继承,家庭内部的矛盾才算有了了结。
张老歪一家对沙柳更是恨之入骨。他的两个儿子也不是善茬,两家结了死仇后,变着法子整治沙柳。不是丢了一只鸡就是半夜里玻璃被砸,再不就是地里还没成熟的庄稼,被人砍倒了一大片。
明知道是谁干的,苦于没有证据,沙柳也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暗吃哑巴亏。
听了沙柳的哭诉,沙万里重重的一拳砸在炕沿上:“有我在,看谁还敢再欺负你。”
也只有他能够理解沙柳为什么为了半垄地不惜与人相争,换做是他,他也会毫不相让。
庄海放学回到家里,刚上一年级的小男孩因为没有了父亲,见到生人怯生生的。
沙万里抱起庄海放在自己的腿上问:“不认识舅舅了?”
庄海怯怯地说:“忘了。”
沙万里有意逗着庄海高兴:“你别笑话舅舅,舅舅长这么大还没钓过鱼,星期天你领着舅舅到河里钓鱼好吗?”
庄海这回乐了:“我可会钓鱼了,别人都没有我钓得多。你真的没钓过鱼?”
一个丢失了儿子,一个失去了父亲,一老一小很快亲热起来,沙柳的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
吃完午饭,庄海上学走了,沙万里套上牛车,把犁扛到车上。沙柳意识得到了沙万里要干什么,她拦住沙万里说:“咱不争了,姐是真的害怕了,不想让你也出什么意外。”
沙万里笑着说:“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不能没完没了地纠缠不清。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没有理智。”
赶着牛车来到地头,沙柳指着有争议的地垄沟让沙万里看。当初分地的时候立的界石还在,垄沟却偏离了界石占去了沙柳家的半垄地。
沙柳小声告诉沙万里,一旁地里干活的那几个人,就是张老歪的儿子媳妇。
沙万里看了一眼故意大声说:“看来,这不是牛走偏了,是人心长偏了。”
把牛从车上卸下来,套上犁,对准界石鞭子一挥犁了下去。二懒汉跑来看热闹,站在沙柳的身边说:“哪有秋天耕地的?”
沙柳紧张地注视着张老歪那家人的一举一动,哪有心思理会二懒汉。
没耕多远,张老歪的两个儿子拦住了牛,一左一右围住沙万里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沙万里表情轻松地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把心安正。”
张老歪的两个儿子撸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地说:“你说谁没把心安正?”
眼看着冲突又起,地里干活的村民围了过来。都知道张老歪一家人不好惹,干瞅着谁也不愿意站出来管闲事。
沙柳挡在沙万里的身前,被沙万里一把拉到身后,依旧笑着:“心不正地就耕不正。看这架势是想动武,我随时奉陪。不过,我还是劝你们先冷静下来,想清楚后果再说。”
沙万里泰然自若不动声色的气势,完全压制住了张老歪的两个儿子。他们还没有见过面带笑容跟人争斗的主儿,这回算是碰上硬茬子了,渐渐地有些气馁。
二懒汉不知哪来的勇气,站出来对张老歪的两个儿子说:“公说公道,你家是不占理。”
沙万里高声说:“二哥说得对,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为了半垄地,两家付出的代价还小吗?”
一句话戳中了所有人的心窝子,张老歪的两个儿子顺坡下驴让开了,众人也议论纷纷地散去。沙万里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耕地,把那条本不该耕偏的垄沟重新扶正。
二懒汉冲着沙柳竖起大拇指:“你兄弟是这个。”
紧张得冒出一身冷汗的沙柳,长舒了一口气:“我兄弟是谁啊!那是狼见了都会怕的男人。”
二懒汉讨好说:“今天我也帮你说话了。”
沙柳一笑说:“以后你离我远点,小心我兄弟揍你。”
撇下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二懒汉,往前追赶沙万里去了。
为什么呀?二懒汉用手梳着自己的大背头,愣在地头直转圈。
他在一年前结的婚,半年前离的婚。结婚后不久,他不再小打小闹想干个大买卖,往北方发苹果。头一车挣了点钱,脑袋一热大量收购,再发过去行情变了,赔个底朝天。过年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土豆白菜苞米粒。
新婚的被窝还没捂热,新娘子就跑了,他也因此一蹶不振,老老实实地在家种地。沙柳家发生的变故让他看到了希望,天天围着沙柳的屁股转,没觉出沙柳有多讨厌他。
怎么堂弟一来,沙柳就不待见自己了?
半下午,沙柳提前回家,买了鱼买了肉买了一箱啤酒,炒了一桌子菜。傍晚沙万里赶着牛车拉了一车苞米回来,两个人把院子里的苞米装进包米仓,庄海放学回家后才坐下来一起吃饭。
沙柳给沙万里开了两瓶啤酒,沙万里说:“你也知道我平时不喝酒,买那么多酒干嘛。”
沙柳说:“你一下火车就干了一天的活,喝点酒睡觉解乏。”
庄海问沙万里:“舅舅,咱们什么时候去钓鱼?”
沙万里摸着庄海的小脑袋瓜说:“你别老想着钓鱼,好好读书是正经的,将来考上大学给你妈长长脸。”边说边给沙柳倒酒:“你也喝点。”
沙柳说:“今天高兴,当然得喝点。”
酒足饭饱,干了一天的活,眼皮都有些沉沉的抬不起来。沙柳烧了热水,让沙万里洗了头泡了脚擦了身子,在炕头上铺下一床被褥:“这一天可把你累坏了,早点休息吧。”
沙万里说:“我睡里屋。”
沙柳说:“哪有女人睡热坑头的?我跟庄海睡里屋。”
催促着沙万里脱衣躺下后,带着庄海回到里屋。
沙万里头一挨上枕头就呼呼睡着了,里屋的沙柳却有些翻来覆去的。老河套沙柳丛,并不久远的场景清晰如昨,想起来依旧撩拨着心扉。
当年这个被她抛弃在荒漠里的大男孩,今天已历练成真正的男子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雄性气息,弥漫在院子里屋子里,如一股股热气蒸腾着,熨烫着她那颗孤苦的心。
自从庄大明遭遇不测后,她还是第一次能够踏踏实实地躺下来睡觉。
秋收对于庄户人来说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从春到秋,从青到黄,从种到收,付出一年的心血和汗水,就盼着有个好收成,秋收也成了抢收。
每天一大早,沙万里早早地爬起来给牛喂上草料,吃完早饭套上牛车先来到地里。沙柳喂猪喂鸡,打发庄海上学后也随后赶来。
收完了玉米收苹果,收完了大豆收地瓜,历时近一个月,该收的都收到家里,一年的粮草都齐备了才算定下心来。
沙万里越干越有劲头,像是自家的收获,在沙里屯,只有秋没有收。秋收所带来的兴奋与忙碌,让他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痛。
秋收忙完后,沙万里决定去石砬子寻找石秀秀和沙洲。临行前,沙柳嘱咐说:“如果弟妹不愿意跟你回来,你也要把沙洲要回来,我帮你带孩子。”
沙万里怀着复杂的心绪再次来到石砬子,老村长吃了一惊:“什么,秀秀一直没有回去?这孩子能到哪里去呢?从上次回来一趟后,她再没露过面。”
沙万里心里一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在村子里四下打听石秀秀那些亲属的住址,挨家找了个遍,都说没有见过石秀秀。
被逼无奈,沙万里只能往最坏处去想了:要么跟人跑了要么被人骗了。他到当地的派出所报了案,把石秀秀和沙洲列为失踪人员。
他四处张贴寻人启事,足迹遍布方圆几百里的县乡镇。寻找了两个多月,身上的钱快花光了,不得不失望而归。
沙万里带着一身的疲惫和焦虑回到五垄地,到家倒头就睡,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