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自作孽死(1 / 1)
官监,虽算不上明亮宽敞,光线却比昏暗的民监强多了。 每一间牢房都是套间,有独立的茅厕,总不至于让大人物们在床铺旁边屙屎拉尿,臭得能把人熏死。 张武和马六各拎两只桶,在巷道里便看见官犯们被饿得头晕眼花,靠着牢栏无力哼唧。 两人一出现,官犯们立时骚动起来。 “你们怎么才来?” “饿死本官了。” “快分饭!” 大多数犯人都仪态尽失,扒着铁栏,努力想把脑袋探出来,对桶里的饭望眼欲穿。 牢房是一字长廊形的,现已住满十九个。 一号狱自然是刘青。 尚书大人安静侧躺在床铺上,背对着牢门,像是没有听到外面的嘈杂声。 马六和张武对视一眼,没有立即盛饭,而是解释道: “大人,这两日没有送饭,非是我等有意怠慢,而是上头觉得您失了势,下令削减用度,下头的人怕被牵连,都不愿来送饭,终是我二人见不得这世态炎凉之风气,豁出去才敢来这官监,还请大人明鉴。” 话罢,张武递上两个干净的大碗。 马六盛了满满一碗谷子,一碗热汤,放入牢中。 “大人慢用。” 两人起身恭敬朝房里作揖行了一礼,见刘青没什么要吩咐的,这才去二号狱。 工部侍郎,三品大员,同样的解释,也得再重复一次。 但这位也像一号狱,不理两人,也不给任何回应。 就这样一路分饭下去,张武发现越是官大的,越沉得住气,越有涵养。 即便早就饿得不行了,也不会让你看出来。 到了后面,官职越低,对饭越渴望,话也越多,还会跟你套近乎。 其中一位从五品的盐运使,直接拉着马六不让走。 “牢头,现在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若能告知一二,他日必有重谢。” “大人,小的只是狱卒,对朝政事务着实不知,还请见谅。” 六叔不卑不亢,多给对方捞了半勺粗糠,而后胳膊一颤,使了个巧劲脱手,与张武抱拳离开。 本以为这一行不会出什么意外,但在最后的十九号狱,却遇到了难缠的家伙。 一看桶里是粗糠,热汤清淡得像水,连片叶子都没有,牢中官犯顿时怒不可遏道: “本官乃国子监监丞,纵使未入仕前也不曾吃过这等粗谷皮壳,尔等胥吏安敢如此欺我?” 一脚把碗踹翻,监丞大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两人怒骂道: “别以为本官不懂牢中律例,在监囚犯,每日要给米一升,冬给棉衣一件,病给药医,尔等不给米就算了,至少也该用谷子凑数……以粗糠为食,简直目无法纪,明目张胆的贪污!” “教本官出去,定要好生参尔等一本!” 官监本来还挺热闹,狼吞虎咽的扒饭声很响,但这监丞一叫嚣,立时诡异得安静下来。 “子康兄,慎言!” 前面有官犯好心提醒。 县官不如现管,别说我们这一系人马都成了阶下囚,就算我们在外面给你撑腰,这些狱卒若想收拾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纵使把凶手揪出来打死,你也都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况且你敢保证一辈子不落进这个地方? 其他狱卒治不死你! 别看这些人是贱籍,但先皇就曾说过: “本朝与胥吏共天下!” 可惜,没人提醒还好,被这么一激,监丞大人骂得更凶了,当真是嫉恶如仇。 张武面无表情,站在马六身后微微眯起双眼。 而六叔当狱卒二十年,许是见多了这种情况,并未生气。 只是再拿出一个大碗盛满粗糠,心平气和放入牢中说道: “大人,我等只是遵照上意行事,非有意为难,请明鉴。” 不理会对方的骂骂咧咧,马六拉着张武径直离开官监。 “六叔,这厮可恶!” 少年咬牙道。 马六云淡风轻飘过一句: “毒蛇咬人,何曾叫过?” …… 灶房门口。 送饭前空无一人,如今围得满满当当。 见两人出来,司狱和狱卒们立马上前询问道: “老六,情况怎么样?” “六爷,里面没饿死人吧?” “若出了事,大家一起担着。” 众人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 张武看得心头有些发寒。 六叔却若无其事道: “没什么事,也就把官老爷们饿得有些虚。” “那便好。” “多亏了六爷出头。” “关键时刻还得六爷!” 狱卒们纷纷恭维,司狱也是长出一口气,然而马六话锋一转说道: “既然大家都说出了事一起扛,也都分例钱,那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日我和武哥儿送了饭,明日起,牢中所有狱卒,两人一组,轮流给官监送食,不到一次,扣一年例钱。” “司狱大人,你看如何?” 马六直视司狱,俨然有喧宾夺主的架势。 司狱黄安被他这么一盯,想到刚刚逼对方去官监送饭,顿时心虚起来,连忙点头说道: “老六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众人皆知,马六这些日子躁动不安,无心打钱,经常去皇城门口晃悠。 心一动,人便坐不住了。 他去镇抚司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那可是凌驾于百官之上的特务机构,恐怖得很,虽才成立一年多,却已让满朝上下闻之色变,这个关头谁敢得罪六叔? …… 第二日,轮到下一组去送饭。 见两个狱卒出来,众人一窝蜂围上去,发现二人脸色极其难看。 “那十九号狱的犯人着实可恶!” “真当我等是泥捏的?” 似马六那般被指着鼻子骂,面不改色的狱卒,牢里一个都没有。 众人皆是普罗大众,生气就会表现出来,藏不住。 就这样,连续一个多月的送饭,好些狱卒都挨了骂,把众人搞得郁闷不已。 但稀奇得是,大伙每天都按时送饭,并未对那国子监丞区别对待。 等轮到张武和马六再次送饭时,却发现这监丞已骨瘦如柴,浑身僵硬,咽了气。 牢里死个人不是什么大事,饿死的,病死的,重伤不治而死的,隔三差五总要抬出去几个。 但这监丞死在刘青他们这一系官员面前,那可就是天大的事情了,不亚于一场牢中大地震。 唐展第一时间出现,检查过后眼皮颤了颤,沉声道: “上报吧,让其家人准备后事。” “小展,他怎么回事?” 隔壁牢房的七品官竟认识唐展,称呼也是格外亲近。 “锦衣玉食惯了,粗糠淡饭咽下去也消化不了,吃什么拉什么,再加上心情郁结,自然也就日渐虚弱了。” 唐展解释完,蹙眉询问道: “这位监丞大人最近是不是总动肝火?” “不错,逮谁骂谁,已有精神失常之兆。” 旁边的七品官答道。 唐展无语。 入了这大牢,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就连这宽敞干净的官监,都是狱卒们赏你的。 朝廷可没规定官吏入天牢,就要住官监,理应与普通囚犯一视同仁。 住着人家的房,吃着人家的饭,还要挨你骂…… 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