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自由的鸟(五)(2 / 2)
而等他出了门,台上戎纪的演讲稿也背完了。
背完稿的戎纪并没有立即下场,而是朝着某个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把稿子捏成了一团,扔了。
台下一时间哗然一片。
“那个稿子是秘书处写的,很正确,但是并不是我真正想对你们说的话……”戎纪看着台下那群天真无邪、满眼纯净、不知世事艰难丑恶的学生们,他突然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可既然开了口,话就收不回去了。
想了想,戎纪开始说:“第二次宇宙大战中,华鹰一共死伤八千万士兵,其中精英士兵超过三千万,高级军官十万。”
“幸存士兵中百分之六十已无法依靠自己的原有四肢正常生活,剩余百分之四十或多或少已患有战后精神障碍。”
“这次战争,给超过一亿个家庭带来无法磨灭的伤害,有超过一亿个家庭失去了他们的孩子、父母、朋友、邻居,那些他们曾经最亲近的人,最后被焚烧成了灰烬埋进了土里。”
“你们在课本上都学过这些,或许还为考试背下过具体战役的伤亡数字,利弊影响。”
“你们或许还会抱怨,这些数字很难背,这些影响很复杂……”
戎纪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责怪,宽容地令人羞愧。
他的出生,他的身体和大脑,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保护华鹰而设计的。他没有自己的选择,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亲朋好友,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
没有人知道当他看着身边所有的人哭泣,而他站在父亲朋友的坟墓前却泛不出一丝悲伤的感觉。好像被人扔在了一座只有他一个人的岛上,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
明明想跟着一起哭,却找不到悲伤。想跟着一起笑,找不到快乐。
他看得懂周围人瞧他时的厌恶、憎恨、畏惧、排斥、冷漠、疏离、鄙夷,也分析得出那一双双眼里的未言之言。
可他的大脑被打了麻药,麻痹了他所有的情绪,让他没办法对这些眼神作出任何超乎理智的行为。
那种抽离了一切情绪的巨大的空洞感从他出生以后就开始伴着他,每时每刻都包围着他,让他不知道什么叫哭什么叫笑,什么叫高兴什么叫悲伤,什么叫喜欢又什么叫不喜欢。他的大脑里像是被写入了程序,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他都不会为之所动。
就像现在,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何尝不是又一次没有情绪只有目的的念稿。
嘴上说着最煽情激励的语言,内心却如一潭死水。刚刚扔掉演讲稿的那一瞬间的波动已经随着那人的消失找不到了,所有的话都是“正确的语言”。
……
“为了保护你们,我们已经尽力了。”
“如果说我还对你们有什么期望,那就是,好好地享受并且珍惜自己有限的生命,每一分每一秒。”
掌声雷鸣。
无聊无趣。
结束演讲后已经是中午,正式的访问在午饭结束后。
戎纪因为久违的头疼并没有去吃饭,留在了宿舍行政区的休息室中休息。
然后,在休息室的窗户边,他看到了站在楼下不远处一颗花树下的两人。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其中一人在往楼上看了一眼后,忽然吻住了他对面那人。
而他对面那人,没有推开。
他就站在窗边看着那两个人怎样亲吻,怎样拥抱,怎样言笑晏晏,看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自己内心的任何情绪波动。只有平静,空洞,麻木。
毫不意外的平静,一如往常。
“将军?”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叫他,便回过神转过身去。
是久未谋面的费璐亚。
只见费璐亚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露出了混合了惊讶、担忧、慌张以及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接着小心地开口:“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戎纪说:“什么怎么了。”
费璐亚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戎纪的脸已经白成了一张纸,嘴皮没有丝毫血色,额头、鼻尖、脖子全是浸出的瀑布般的冷汗。汗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皮肤毛孔上细细密密地冒起,接着如同小溪一样在他脸上流淌,形成一条又一条细细的水流,从额头到下巴,一滴接着一滴地往下落。
从发尖往下落,从下巴往下落,从指间往下落。
衣服已经彻底湿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般,唯独一双眼睛,干燥得无情无欲,如刚出生时的婴儿一般,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跑去窗边站在戎纪的位置往下看,看到了楼下不远处的树边携手正要离开的宿郢和陆榭山。
回过头去再看身旁的戎纪时,还听到对方在跟她程式化地问好:“好久不见费璐亚,你还好吗?”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还疑惑地冲她眨了眨眼。
恍惚间,她想起了当初大战结束后,戎纪不睡不眠一年以至于最后精神崩溃昏厥时,白令跟她说过的话:
被剥夺了感情的人是不会哭不会笑,但这并不代表不难过不开心。
所有他感觉不到的情绪,他的身体会替他感觉到。
人类总以体表的神态行为来判断一个人的内心善恶喜怒哀愁,这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情。如果人类的内心能够被同一个标准准确量化,那便不是人类,而是机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