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掌柜(2 / 2)
就这样,她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唐楷。
那时唐楷面色焦黄,瘦得皮包骨头,因风寒畏冷打着哆嗦,旁边连个破棉絮都没有。顾瑂心里一紧,心想店主话虽恶毒也不是全无道理,自己就这样离开,这母子恐怕早晚成街上饿殍。
顾瑂送佛到西,给他们母子寻了个安身之所,又仗义疏财治好了唐楷的病。
唐家母子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唐楷病好后上街卖画,还四处打听有没有人家要请教书先生。唐母也睁着半瞎的眼睛,勉力做些针线让唐楷一并拿去卖。顾瑂看到唐楷写得一手好字,了解到他在家遭变故之前读过书而且是有名的天才,索性拦住唐楷不让他再上街。她说:“你这样卖画要多久才能还我的债?我倒有个法子。每年五月国主都要开科考,我供你到春闱,你就在这里安心读书。若能中了举,做了官,你拿俸禄一并还我。”唐楷答应了,从此悬梁刺股,第二年果然中举。
衣锦荣归之时,唐楷求得母亲同意,连银子带婚书一并送到了顾瑂手上。
唐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实在是世上难得的君子。
不过这顾瑂么……
茶博士啧啧两声,意味深长一笑,言语中颇不以为然:“这顾瑂收了银子退了婚书,说是门第不匹,难以成偶,说什么也不答应。可是,她嘴上说着不答应,这都多长时间了,唐楷却没断了上她的门。没成亲就把夫君治得服服帖帖。这欲擒故纵的手段实在高明,天下女子都该学学,呵呵。”
街头巷尾议论他们的闲言碎语,唐楷也并非全然无知。
平日与同僚吃茶闲话,他们也常劝他大好年华千万莫做痴人,好女子多的是。
可他说:天下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子了。
这句话引来茶席上一阵嘲笑。他们嗤之以鼻,说他读圣贤之言读傻了,一心报恩陷入了魔障。
他从此不再多讲。
他们是不会懂得的。
从苟延残喘到平步青云,无论山巅谷底,他再没见过哪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能拿出这样磅礴的善意赠与他人。
那时候,她将他们母子带进京郊一间小茅屋说:“需要什么就去半日闲找我,我有多余的就送来,实在没有你们就自己想办法。无处可去就住着,另有安排随时可以走,去留都不用问我。”她很少上门,也不过问,仿佛他们母子得到的庇护与她没有一点关系。
她坦荡地付出,也希冀他们坦荡地接受;她没有任何要求,也希冀他们别有任何负累。或许在她心里,他们最好成为彼此人生中一段风景,路过,看过,而后相忘江湖。
这种慷慨闻所未闻,他当然无法心安,千方百计想要报答。
他病好后卖画和针线勉强凑够了半贯钱,兴冲冲拿到半日闲交给顾瑂。
顾瑂却把那些铜板推了回去:“那房子是我义母留下的,空着也是空着,借你们住而已,不要租金。”
“那还有药钱,还有饭食、母亲的新衣也都是掌柜差人送来的,”唐楷说着有点心虚,咬了下干燥的嘴唇,把那几个铜板又推了推,“虽然杯水车薪,不过假以时日,我一定如数奉还。”
顾瑂笑笑:“这就更不必了。饭我也要吃,分你们一点又不打紧。这点钱你们不如留着添点吃用。”
顾瑂坚持不收,唐楷有些急了:“哪有人对别人好不求回报?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吗?”
顾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想得美,不求神拜佛还想遇见观世音?”
顾瑂垂眸,指尖拨弄着面前的铜板,抬眸看向门外四月的黄昏,来往的人沐浴在暮光中,让人心中平白生出温暖。
她缓缓道:“我曾从许多人身上攫取过善意,于是不敢藏私。遇到相似的事情,我就想替那些帮过我的人多做一些。我从没想过值不值得或是索取回报,只唯恐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唐楷永远记得听到这话时心中的震撼,如惊涛呼啸拍来,霎时冻彻。
唐楷出身渔村,父母都是老实人,勤恳劳作供他读书。后来父亲为雇主所逼,台风天出海葬身汪洋。唐楷与母亲变卖房子渔船还债,离村另谋生路。他们成了流浪者。在这个资源最匮乏的底层,他们是新手又是弱者。偶有善意的施舍,往往引来更残忍的冲突、争夺和算计。
深秋荒野的夜晚,寒风凛冽,接连几天只能靠野草为生,他再也走不动一步倒在树丛中。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这样了,无望地挣扎一段时日,然后如一条无人问津的蛆虫在肮脏的粪坑中死去。
顾瑂的出现如月照澄江,涤荡了所有积郁、困厄、怨天尤人。
他自内而外清爽起来,恍若重获新生。
他接受了她的说法,再没有将她当作必须报偿的恩人,却更不想她成为一段擦身而过的风景。
他要娶她。
世上再也没有这样的女人了。所以,他愿意放下所有少年得志的骄傲,殷切等待一个回眸。
现在,半日闲里,那双被他期待的眼睛正含着笑:“那你不如快离了我这里,别染上傻气,死心眼错过了好姻缘。”
唐楷不以为意:“什么是好姻缘我心里最清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等得起。”
闻言,顾瑂敛起脸上的笑意,叹息一声:“你何必如此执拗,浪费大好年华。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弃。
唐楷明白她的未尽之意:“因为我这个人很有野心,要娶就娶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为她等等何妨?而且,”他故意顿了一顿,“最重要的是,我很清楚你对我并非无情,至少有一点喜欢。”
他是这样的,有一点,就敢要全部。
顾瑂瞪了他一眼:“胡言乱语。”
唐楷笑嘻嘻凑到她面前,直视她柔润的眼睛:“你知道吗,美人的眼睛都会说话,而且比嘴上说的要真切百倍,容不得半点伪装。瑂姐,你的眼睛特别漂亮。”
少年心性不喜隐藏,明晃晃如利刃,一闪劈开她所有繁杂迂回的小心思。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是羞赧也是心虚。
实话说,这样好的少年,满心满眼全是她,她怎能无动于衷……
“但是,这总是不公平的。”她低声道。
唐楷疑惑地挑眉。
顾瑂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猜不透。
“什么不公平?”他问。
顾瑂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摆了摆手,重新扎进了书堆里。
唐楷认为顾瑂对他有意,不过是依仗顾瑂待他与众不同,多有纵容,而这“不同”里有多少是男女之情,他并无十分把握。他只能一次次试探,小心翼翼拨开笼着她的层层云雾,试图离她的真心更近一步。
而试探最讲究的是分寸。
唐楷很聪明,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冒险,又该在什么时候退回合适的距离。
他直立起身子,与她拉开距离,重新展开若无其事的笑容,像阳光照进来驱散了刚刚云聚起的暧昧氛围:“你什么时候去王翰林的雅集?”
“明天,黄昏。”顾瑂答道。
“路上小心些,千万不要耽搁太晚,现在京城不太平。”唐楷嘱咐道。
“怎么?近来有棘手的案子?”顾瑂听出了弦外之音。
“嗯,”唐楷应了一声,“可惜明晚我当值,不然就陪你去翰林府上看看。我还从未见过你唱悲曲什么样……”
“不要,”顾瑂立马头摇得像货郎鼓,“不要你听。”
每次拒绝他听曲都和拒绝他的婚帖一样坚决。
唐楷觉得自己好像被嫌弃了,只好告别:“好,那你写吧,我不耽误你,改日再来。”
唐楷走出门,竹帘放下将光挡在外面。
顾瑂看着晃荡的竹帘出了会儿神,很快将目光收回谱子上。
她看到了刚才翻书不小心压到书册下的红帖子。
顾瑂拿起它,不自觉浮现方才唐楷说自己眼睛特别漂亮时的模样,耳根有点发烫。
所有让人心旌摇荡的东西都该警惕地保持距离。
她将它塞到柜台下面,一会写完就去处理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