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凶案(1 / 2)
白露刚过,空气中还夹杂着一丝尚未褪去的暑热。
顾瑂赶到翰林府上时,背上已经有了一层薄汗。
王翰林素好风雅,不时邀请朝中亦好此道的权臣新贵到家中吟诗作赋,号为雅集。近来王翰林突然“另辟蹊径”发现了悲曲,为其曲高和寡捶胸顿足,每次雅集必要有悲曲演出。教坊乐工他还不满意,说有谄媚之态,缺乏古意,偏要找民间曲师。
临花巷书坊老板认识王翰林家家仆,又是半日闲的邻居,知道顾瑂师父曾是悲曲名家,便从中牵线,让顾瑂接了这份邀约。
顾瑂特意早到了些,不过她随家仆来到花园时,背着琴的陈玉吾已经在等她了。
陈玉吾是顾瑂的琴师。
悲曲的伴奏乐器最初只有七弦琴一种,后来也加入了萧管琵琶,悦人耳目,鼎盛时可与歌舞大曲争胜。现在悲曲式微,残喘私人雅集之上。雅集的主人大多与王翰林相似,追求不同凡俗的“高雅”,最是讲求“古意”,于是萧管琵琶俱废,演出又回到了独一把琴伴奏的样式。
提及这事,陈玉吾会笑呵呵感叹:“俱在轮回里。”
陈玉吾幼年受教于琴僧则全,本来专务琴业,后在宫中教坊结识了顾瑂的义母兼师父楼娘。两人互许为知音,陈玉吾从此专门她伴奏。离开教坊后,两人一同谋生,可称莫逆之交。再后来楼娘归隐山林,陈玉吾继续帮衬她的学生顾瑂。
顾瑂敬他如师,他也为故人之女鞠躬尽瘁。
抚琴三十余载,他登上过国主座前的玉石台,坐过村中庙前的祭台,也多少次置身富贵之家的亭台楼榭间。许是这祭祀的曲子听久了真有羽化登仙之用,陈叔为人淡泊随和,遇事爱说“都好”,大家都称他“老神仙”。
陈玉吾笑呵呵道:“是我正巧在附近来得早了,小二姐来得不迟。”
顾瑂皱了皱鼻子:“陈叔去了朱雀大街?”
陈玉吾低头嗅了下自己的衣袖,没有味道。
他好奇道:“这大街……还能闻出来?”
顾瑂笑道:“当然,街上的气味可多了。不过我是闻到了陈叔身上新鲜的芍药花香。这个季节还有芍药卖的只有朱雀大街上的莳仙花坊,是女主人自己种的。您去买花?”
陈玉吾呵呵一笑:“小二姐这本事无人能及啊,什么都瞒不过你。”
顾瑂天生五感灵敏,自幼喜欢各种香气,逐渐练就了闻香识人的本领。很多时候气味就是她记忆事物、感受他人的方式。比如在她鼻子里,陈叔是松木味的,大概还是雪山上的一株古松,三分辛,七分幽,即使弯弯的枝干像倒悬的笑着的嘴巴,还是有十分的倔强,十分的孤独。
陈玉吾从背囊中拿出一根登山用的青藜杖:“花没买,我在它旁边的杂货铺子里买了这个。我看好它有几个月了,一直心疼铜板。今天特意早些出门把它定了下来。”
“咦?今日怎么不心疼了,陈叔是想开了,还是发了横财?”顾瑂打趣道。
陈玉吾笑道:“心疼是因为浪费,用得上就不心疼了。”
顾瑂奇道:“您要趁秋高气爽登高望远?您平时最不爱动弹。”
陈玉吾摆摆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从背囊中拿出一本保存完好的旧书:“我记得白露正逢小二姐的生辰。今年你兄长不在,恐怕没人给你庆祝了。这本<四洲志>是我珍藏多年的孤本,里面收录了不少奇闻趣事还有悲曲旧谱,当作礼物送你,你可不要嫌弃。”
顾瑂素来好书,见这孤本十分惊喜,连忙接过,小心翼翼放进背囊里,又拿出将一卷谱子递给陈叔:“王翰林说神仙道化、垂钓林泉都听腻了,让我们唱些风花雪月、文人风流。我随意填了几首,先生看这样行吗?”
陈玉吾接过,边翻口里边念着“都好都好”。
顾瑂笑了:“在我这里,先生不要念这个都好经。”
陈玉吾也笑了起来:“本来就很好。小二姐的才情填这些东西还能有什么错吗?”
不远处主宅中丝竹声渐弱,笑语声渐高,想是堂上欢宴到了尾声,马上就会有高贵的宾客走出来,坐在亭中,对着满盘珍馐欣赏他们表演出的风雅。
陈玉吾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的消失缓缓展开,平淡的表情流露出一种佛相垂眸的悲悯:“唉。悲曲本就是将真实的人生讲给神明听,唱人间悲欢,民生疾苦,唱人心这方寸之间血淋淋又爽快的波澜起伏。我与你娘亲在教坊时,在国主面前还能唱一唱民间冤案……不提了。那些真正好的已经寻不见了,神仙道化也好,风花雪月也罢,都好,都好。”
顾瑂垂着头,默然不语。
时光摧枯拉朽,悲曲大厦将倾。
她很理解其实:大多数人的生活苦多于乐,没有人愿意再听他们唱挽歌。
“小二姐,”陈玉吾忽然再度开口,少有的沉重语气,“我本想结束时再说,可话堵在心口我也踏实不下,索性说了吧。我今日是向你请辞的。”
顾瑂猛然抬起头:“陈叔你……你不弹了。”陈玉吾仍旧挂着点笑,点头道:“昨夜梦醒,不知为何看这把陪了我半生的琴无端生厌,想起演出觉得索然无味。我想我是弹得够了。我已过天命之年,剩下的残生想为自己快活。我准备带着我这藜杖新朋友游山玩水,小二姐要还想唱,我再为你物色个人选……不过,你觉得还有意思吗?”
顾瑂呆呆立着,感觉整具身体都空荡荡,失了魂魄。
直到背上被陈叔轻轻拍了一下,她的魂才飘飘悠悠迁延回来。她抬眸看到王翰林和那些贵客们都已到了不远处的亭中。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来,将假山前的一串灯笼挨个点亮,口中还嘟囔着“怎么这样早”。
王翰林自诩才华,吟风弄月时也有许多新巧的花样。这一次,他将演出设在假山前,吩咐熄灭宅中灯火,只留亭中一盏灯和假山前的一串红灯笼,宾客坐在距离假山一丈左右的亭中观看。
在翰林的想象中,待一弯弦月升至假山上方,浓黑夜幕中,清冷的月相与火红的灯火交相呼应,此时唱起悠长的古调,定能渲染一片空灵神秘之境,让看客们生出几分纵横古今之感。
陈玉吾席地而坐,将琴摆好调试琴弦。
顾瑂拿出背囊中玄色长袍罩在身上。袍子很宽大,下摆用金线绣着星相图,两边袖口绣着日月——足踏星辰,手托日月,是天人合一的境界。金灿灿的面具细细雕出毫无灵魂的五官,空余处镶嵌宝石呼应北斗七星,于灯光下一转,光彩夺目。
按理说,面具一扣上脸,歌者便脱离了肉身,成了无悲无喜的“非人”,与天沟通的工具。但顾瑂做不到,她脑子里都是“人”的事情:陈叔不再弹了,她还要不要唱下去……
“探花郎,争相看,马蹄声远,香满长安。少年莫负凌云愿,一骑春独占……”
昨天她在半日闲里填词,她想着楼娘当年教她说悲曲不能只有空壳,必须要有发自肺腑的真诚。她用一只秃笔来回删抹,试图将自己干涸的情感投入其中,尽量让“佐宴”的悲曲显得不那么卑微狼狈,能多少透出一点“真”。
可她终究还是搁笔一叹。她大概不是这种材料。她不像楼娘,敢把泼天的爱与恨全部宣之于口,甚至,不像过去的自己,柔软的笔尖还能化作一把钝刀,剖出肺腑上幼稚的情绪。现在的她从深井一般的心中,看不到一点爱与恨的波澜,投石亦只能听见一点呜咽般沉闷的回声。
现在的她已配不上悲曲。
“孤悬明月三更半,雕栏冷鬓发生寒,思君最怕清辉减,怎与归郎看……”
顾瑂在曲调中笨拙地转身。新填的词意与悲曲固有的曲调并不相符,两者像没刨净的榫卯,难免支棱出木刺,插合时总要有不顺滑的摩擦。
但无人在意。
亭中杯盘交碰,笑语声喧,劝酒的高谈阔论几乎盖住了耳边的琴音。
王翰林大张旗鼓布置,却连他本人都无心听她到底唱了什么。她也好,别人也罢,唱得对也好,错也罢,只需要站在假山前,和一串红灯笼一样为宴席添点亮光。
现在的悲曲也已不需要她。
“偷闲半日珠帘卷,盈盈步踏雪寻仙……”
一唱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悲曲固定演唱三段,这是最后一段。
顾瑂想,大概她以后也不会唱了。
可惜这一次告别太过潦草,别扭枯槁的歌者,心不在焉的观者,这竟是她与悲曲的最后一点缘分。
真遗憾。
顾瑂正在自怨自艾中无法自拔,忽然,亭中和假山前的灯火一齐熄灭,引起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