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之年(2 / 2)
我赶到营帐前,听见凛王气若游丝的声音“三哥,给婉婉一个好的结局,可……可以吗?”
“陶婉婉!你跑那么快干什么?许之洲你都不要了?”花少将追了上来。
三皇子从帐篷里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他没有伤及要害,静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我松了一口气,进去看凛王伤势的时候,他安静的睡着了,许是太疼,眼角竟湿漉漉的。
秋猎之后便是中秋夜宴。
开宴仪式尤为冗长,我在家就是个没规矩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一般这种需要站得久的仪式,我都偷偷靠在身后的小桃身上,主仆站的近些,倒也不会让人怀疑。
只是今日这小桃靠起来没有往日松软,我疑惑回头,发现自己正靠在凛王怀里,我一个趔趄站直身体,他却在我耳边说“小婉儿什么时候想靠着哥哥都可以。”
我翻了个白眼,“大哥,您还是病号呢,注意点好吗?”
“好感动,还是小婉儿知道心疼哥哥。”
我没搭理他,偷偷看了几眼许之洲,他瘦了好多,眼底也一片青色,想必是为了秋猎之事烦忧了吧。
终于开宴了,我拿了些桌前的枣糕点心,偷偷递给小桃,往常这宴会的焦点绝不会在我身上。
可这次不一样,皇帝在开场就点了我的名字,因为我是本次秋猎女子魁首。
酒过三巡,把附属国的公主王子喝得乐呵呵的,皇帝也开始了今日的正题,他清清嗓,“中秋佳节,正是好日子,不如喜上添喜,你们两位意下如何啊?”
“臣遵旨!”“臣觉得不……”太合适,我还没说完,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
“不好啦不好啦!伯爵府嫡女在厢房跟人通奸啦!”
“什么?!”
众人当即一愣,随即立马鱼贯而出,连跑带颠地往厢房跑,闲言碎语中夹杂着“快点快点,去晚了赶不上嫡女穿裤子了!”
人都出去了,我也无奈地松了一口气,达官显贵的后院就是这样永不安宁。
许之洲没有跟他们一起去厢房,只是走到庭院里,对着月亮喝茶,清冷的月光和他身上的白衣交相辉映,一时间我竟分不清谁是月亮。
这几年我们都长大了,他也不像少年时那般爱笑爱说,变得沉默稳重了很多。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的暗鎏金锦缎华服,不由地叹了口气,诶,有的人,生来便是不相配的。
可他刚刚为何说“臣遵旨”,我们一起拒绝这门亲事,皇上也不会强人所难。
接下来的夜宴我也没心思参加,于是偷偷从后花园溜走,打道回府。
突然一个人影从树后面窜出来,挂我身上。
吓得我差点一个手抖,把人扔地上,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眼下她衣衫不整,面色潮红,用迷离的双眼,像望情郎一样望着我。
若我不是个正人君子,现下肯定就把她给办了,哦不,我没有工具。
怀里的可人儿,一直紧咬双唇,渗出血来,她费力张口说“救救我……”
这戏码我熟得很,抗人到我的府上,给她吃了合欢香的解药。这女子看起来人小小的,生命力倒是旺盛的很。
很快就清醒过来,忿忿地说“明明应该是苏觅那个贱人跟下人通奸的!为什么我会在那个屋子里?”
咳咳,我说你做如此恶毒之事要不要背着点人啊,小妹妹?
她这下完全清醒过来,看见我,眼睛瞪得溜圆,“你是陶婉婉?”
我点点头,“不才,正是在下。”
她轱辘起身,给我来了一记熊抱,“婉婉姐你是我想要成为的人!我是苏沫!”
哦,苏沫啊,有印象了,伯爵府庶出大小姐,老爷夫人都对她宠爱有加,恃宠而骄,横行霸道多年,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只是这宠爱,一直到嫡女苏觅回家,就戛然而止,苏沫越发不能忍受,于是跟这个嫡女处处不对付。
等等,为什么是想要成为我啊?我有这么臭名昭著么?
我善意地提醒她,不要作死,却得到了极为天真烂漫的回答:
“我的爹爹娘亲,还有身边的所有人对我都是极尽宠爱,他们不会不管我的……”她越说到后面底气越不足。
“为什么啊,为什么苏觅一回来,大家就都喜欢她,不喜欢我了啊?”她自言
伯爵府嫡女通奸一事,据看热闹的人说,他们赶到的时候,屋里只有一个疯狂的男子,一个女子的影子都没看见,嫡女也是盛装出席,赶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谣言不攻自破,倒是庶出的长女苏沫不见踪影,大家有理由怀疑当事人是苏沫。
苏沫听到消息的时候,气得直跺脚,拉着我耀武扬威地从集市上逛了好几圈,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
往后的日子,苏沫三天两头过来找我诉苦,大多是她争宠的诡计失败,更招大家的反感,我劝她收手吧,她只是哭着说“他们是爱我的,他们怎么能不爱我了呢?”
我爹倒是不管我的朋友是什么品行,有人愿意来我家玩,他就高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我的一份,就有苏沫的一份。
她拿着夜明珠,看着我的眼里都是羡慕“婉婉,你爹对你真好,像以前我爹对我一样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人啊,大概都对自己没有的东西奢望。
自上次秋猎已一月有余,附属国的王子公主也回国了。
担心皇上真的让我嫁给许之洲,我求爹爹跟皇上求情,取消婚约。
我爹不解“婉婉儿不喜欢许家那小子啦?”
我靠在他身上“喜欢,可是人家不喜欢我呀。”
“哼,真是不识抬举!罢了罢了,是他配不上我们婉婉,虎女岂能配犬子!”我被爹爹安慰的话逗笑了。
我随我爹进宫跟皇帝协商时,正好遇见了许大人跟许之洲,我想他们也是来求皇上退亲的吧,害,早知道早点起床了,也不至于连退亲也落了下风。
皇上看见我爹喜笑颜开,“无恙啊!快来,商量商量你们两家的亲事,刚刚青山还说回去就要提亲呢!”
我爹没说出口的脏话,生生憋了回去,我也懵了。
我要跟许之洲成亲了?
半年后的一个良辰吉日,我跟许之洲成亲了,成亲那天,虽说排场不及皇宫贵族,但嫁妆绝对是京城最丰厚的,光是满箱的金锭就有一百箱……
我坐在轿子里,紧张的手心出汗,前一晚因为过度兴奋没睡好,更是担心自己不够漂亮。
我在新房里等到天亮,没等到我的夫君,却等到了表妹林杨柳恶疾突发的消息,许之洲情深意重,照顾一整夜。
许大人是个工作狂,许夫人又患病多年,也好,连新妇敬茶的环节也都省了,我不明白他家为何不待见我,又娶我进门。
难道这就是清官的思路?只要是定下的承诺,不管是否欢喜,都一定要践行?早知道就不那么卖力取得秋猎魁首了,让许之洲入赘边陲小国拉倒。
我虽然嘴上这么嘟囔,心里却舍不得他被人羞辱,背井离乡的。
吃过晌午饭,我跟小桃去院子里散步,刚好遇到了回来的许之洲,他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还是那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只是略带歉意,斟酌着勉为其难的话。
“没关系,表妹的病要紧。”我先开口,然后自顾自往前走去。
与其被人直接说出拒绝的话,自己先找个台阶下,至少还能维护一下我那破烂不堪的自尊。
他两步并作一步,走到我身旁,用我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两个字,抱歉。
我的眼眶瞬间红了,虽然是盛夏,感觉却如坠冰窖,谁稀罕要你的抱歉啊……
“小桃,今日的风沙还挺大的。”说着,我抬起袖子擦了擦不争气的眼泪。
自我进门以来就没见过许大人了,他可真忙啊,比我爹都忙。许之洲倒是没那么忙,但他也总是在书房休息。
小桃问我要不要去看看表小姐和夫人,我说算了吧,在这个家里我才是外人。
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没人陪伴的日子。
回门的时候,爹爹拉着我的手心疼地说,我们家婉婉儿都瘦了,我在他的臂弯里待了好久。
我以前总觉得人生是有选择的,只要你想选就可以改变,如今我才明白,根本就没得选。
一个乞丐,难道能选择自己第二天就是皇帝了吗?
我被按在生活的惯性里,再难逃离。
回督察府的路上,许之洲中途下了马车,我以为他不愿与我同行,没想到过会儿他竟然递给我一份糖糕,“这个很好吃,我小时候总吃,你尝尝。”
我吃了一口,又甜又苦,如果真的不喜欢,又为何要撩拨我呢?
那日我看院子门前的花开得正艳,去门口待了一会,一个老夫人看见我,步履匆匆的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的脸。
她哭了,“太像了,太像她了。”
原来她就是许之洲的母亲许夫人,她的脸圆圆胖胖,眉眼弯弯,想来年轻的时候是个娇憨的小姑娘。
得知我是许之洲刚过门的妻子,她又好生瞧了瞧我,不知为何我觉得她的感觉很像娘亲,亲切温暖。
此后我的院子热闹起来,原先对我爱答不理的丫鬟下人也恭敬不少,只因老夫人常来,或叫我去她那。
起初她一看见我,就拉着我的手,流眼泪,每次我都绞尽脑汁给她讲奇闻逸事,逗她开心。
我爹来京城之前,去过很多地方当官,我也跟着他到处辗转,艰险的蜀道,大漠的孤烟,我都亲眼见过,给许夫人讲起来,她眼睛总是亮亮的。
她最喜欢听穷书生跟千金小姐私奔,最后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故事,每每听完就要伤心一阵。
后来,我便再也不讲那故事。
倒是她开始给我讲姜府的事,她说我的眼睛顶顶好看,像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闺蜜,也就是姜夫人,两人出嫁都是同一天,差不多的日子怀孕,本来两人给肚子里的娃娃定好了娃娃亲,谁知姜家突然就被满门抄斩了。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的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她抱着我说,她找了好多人想了好多办法,都没能找到当年的线索,她的心里始终过去不这个坎。
好在,现在我来了,好像冥冥中注定我就是她的儿媳,夫人对我的爱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我忐忑不安的接受着,但她心情好了不少,我也觉得宽慰。
许夫人之前身体不好,府上就没有管家的人了,恰好表妹杨柳前来投奔,这管钱的事就落在了她身上。
眼下我已经是少夫人,许夫人就把管家的权利交给了我,当晚杨柳表妹就恶疾复发,许夫人拉着我的手去看她,许之洲也在。
他看见我,问我能不能不要收走管家权,我刚想说好啊。
谁知许夫人先开口了,既然杨柳的病这么严重,更不应该管家劳神,好生休息就行了,实在不行就送去寺院静修,那环境好。
我眼瞅着杨柳正准备咳嗽,生生压了下去。
说罢,许夫人推着许之洲回了我的房间。
气氛一度很尴尬,我把厚被子踹下床,自顾自占了一张床,心跳如雷,好久都睡不着。
此后许之洲便都睡地上了。
最近他查处了一个大案子,连着几天摆宴庆功。好几次夜里我都睡了,他满身酒气地爬上床,压的我动弹不得。
我本想等他翻个身下床,结果太困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就看到一张俊脸,我不由呼吸一窒,身体僵硬的动作大了些,他也醒了。
我看到他本来就大的眼睛。肉眼可见的瞪大了一圈,神奇又有趣,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连滚带爬地下床,红着脸怔怔的看着我说“冒犯了。”
觉得他傻的可爱,我起了逗弄的心思,“我来给夫君更衣吧!”
不知他是没反应过来,还是睡懵了,竟然清清楚楚地说:“那就有劳夫人了。”
我手忙脚乱地给他穿了个乱七八糟……
“呵呵”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还是为夫给婉婉穿吧!”
总之,最后我二人穿戴整齐的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我头一次觉着夏天好热,脸上的热气经久不散。
下午我去找许夫人,刚好听到小桃跟她说我中午才出房门的事,老夫人一脸欣慰的笑。
什么都没发生,但又好像发生了什么。
老夫人还拿这事打趣我,她说“趁着热乎劲儿,给我家明明准备份生日礼物怎么样?”
我当然记得下个月就是许之洲的生辰。
往日我送人礼物,从来不需多费心思,什么东海的夜明珠,上好的桑蚕丝,异域的香料,随便送一样,主人就算再讨厌我,看在礼物新奇的份上,也会真诚道谢。
只是我觉得那些东西都太俗气,而且花钱就能买到,着实配不上他。
于是我跟这夫人还有小桃,学习女红,一个月紧赶慢赶,做了个有五分像护身符的护身符……
我实在觉得拿不出手,灰心道“不然算了,换一个夜明珠吧。”
许夫人拉着我的手说:“心意重要,心意重要,全天下还有谁有这份荣幸,让婉婉给他绣个护身符呢?”
确实,我都没给我爹做过什么。
府上借着许之洲生辰的由头,举办了一场诗会。
我总觉得这些文人墨客矫情,根本就没有淋过江南的细雨,却假借细雨说自己怀才不遇,完全不知庄稼地里的汉子,如何插秧,非要说民生疾苦,总之就是全凭想象,表现自己多清高多胸怀天下。
而真正在做事的小官,往往无名无姓,从黑夜忙到清晨,我爹以前就是那样的小官,功劳都让上头人揽去,活都是他干。
我借口身体不舒服,没去前院。在小厨房亲自下厨,想给他做一次饭,因为我本就是个好吃的,我爹都夸我做饭的手艺好。
不过他不让我多做,他说,婉婉儿的手是世间顶顶金贵的,哪能总是做那些粗活!
满桌的饭菜,我让下人热了又热,过了饭点他也没回来。
倒是寿星的生辰礼一箱一箱往府里搬,往年这些礼是要表小姐一笔一笔记下来的,今年我当了媳妇,这种事自然就交给我了。
作为一个财迷,收礼确实让我的心情好了不少,虽然这些人标榜清高,送的倒是真金白银。
直到我打开了一个精致的铜盒,自带的香味很熟悉,打开一看,是一个绣工精美的护身符,正面是两只对望的仙鹤,背面是单字一个“林”。
这些天为了给他绣一个护身符,我的食指都扎肿了,登时更痛了起来,我拿出自己绣的两只像鸡一样的鸳鸯,心也跟着疼起来。
派出去打探公子什么时候能回来的小厮,一会通报一遍。
许公子跟林小姐分别拔得男子和女子的作诗头筹……
宴会上,诗人们相谈甚欢,喝酒喝的尽兴……
公子喝醉,去了林小姐的院子,不回来了……
我从前没有失眠的毛病,倒是嗜睡,醒来总觉得夜太短,没睡够。
如今,我睁眼到天明,才知道漫漫长夜到底是如何配得上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