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番外(六)(1 / 2)
番外(六)
卫灏牵着妻子的手,甩开了父母跟孩子,一路爬上龙泉寺,在山门前的凉亭内坐了下来。
两人都忙,特别是卫灏离任之前的这半年,要做的事情太多,等忙完计划之内的事情,又赶上跟新任刺史交接,参加地方官员的送别宴,直到出发都没个消停的时候。
直到此刻,卫灏才算是彻底清闲下来。
两人坐在凉亭内,凉风习习,方才爬上来的燥热跟汗意被山风吹散,但见山下庙会人潮绵延,如同一条彩带般在山脚下蜿蜒,隐隐有热闹的声音传上半山腰。
龙泉寺香火旺盛,山门前的台阶全是用条形石凿出防滑的纹路铺就,因着香客众多,有些石阶上的花纹都已被磨平。
夫妻俩静坐闲聊,提起《蜀川记》中关于龙泉寺的记载,说是:“……壁下有龙湫焉,祷雨辄应……”都觉有趣,准备等到与父母女儿会合,拜完寺中天王殿、观音殿、大悲殿等,便去后面山崖去观泉。
正说得热闹,朱玉笙的目光定住了。
“夫君,你快瞧瞧,是我眼花了吗?”
卫大人历经宦海风浪,竟在这一刻显也了一丝呆意:“……不会吧?”
夫妇俩都下意识眯着眼睛仔细瞧,还是觉得眼睛没出问题,并非幻觉,而是真人出现。
山下石阶之上,缓慢爬上来的几人之中,打头的正是卫山川抱着卫静,一侧是紧跟着的柴娴君,但令两人震惊的是另外一侧一同上来的竟然是端慧公主,身边还跟着她的贴身宫人桑珍。
“桑姑姑也在,那就没错了。”卫灏奇道:“只是……母亲怎么会出现在龙泉寺?”
这个称呼他并不陌生,与柴娴君同住一个屋檐下,也时常要唤一声,但见到端慧公主,不知为何他下意识便心中发紧,伸手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甚至有种想要将她藏在身后的举动。
卫灏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等到端慧公主跟卫山川一起爬上来,到达山门前的凉亭之时,他迎了上去,却将朱玉笙拉到了自己身后,率先戒备的问道:“母亲来做什么?”
端慧公主仿佛被人在脖子上套了绳圈般,有种说不上来的窒息。
亲生母子,数年未见,竟隔膜至此。
她总以为,再多的冲突总会过去,亲母子哪有隔夜仇。
可事实证明,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此时此刻,她与前夫及其妻,还有儿子及儿媳小孙女站在一处,却仿佛她才是外人。
数年未见,她到底也有所长进,比之过去一点委屈不能忍,已经大为改观。
“听说龙泉寺大为出名,许愿最为灵验,我便来逛逛。”她嘴上说得轻描淡写,可内心却极为紧张,只怕下一刻儿子再说出什么冷漠无情的话。
万幸他没说,只是默默躬身行礼:“母亲万安。”
端慧公主要去扶他:“我儿不必多礼。”却被他轻轻躲开,还往后倒退了一步,下意识向后揽住了他的妻子,警觉的扫了她一眼,把儿媳妇紧紧护在身后。
桑珍面露不忍:“公子,主子这几年很是惦念你。”她原本想要加上“你跟你媳妇孩子”,但想到之前端慧公主的所作所为,为了拆开卫灏与朱氏,甚至还派人去抓她,要将她置于死地,便默默咽下了这句话。
卫灏淡淡道:“多谢母亲惦念,儿子这几年很好。母亲不必担心。”
哪里是让端慧公主不必担心,分明是让她千万别想起他以及他的妻女。
端慧公主面上作烧,面色极为难堪,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表达亲近之意。
卫山川见场面如此尴尬,而卫灏对端慧公主戒备之极,似乎生怕她的出现伤害了自己的妻女,甚至还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女儿,紧紧抱在怀中不肯撒手,便暗叹一声:都是父母做的孽,结果却要孩子来承担。
“灏儿,你先带着笙儿跟宝儿去大殿进香吧,我跟你母亲谈谈。”还安慰的轻拍柴娴君的手。
柴娴君微微一笑,道:“我跟灏儿一起进去,你跟公主在此处歇歇。”说着也要走。
卫山川:“诶……你不留下?”
柴娴君:“我想跟笙儿一起逛。”
朱玉笙从头到尾都装哑巴,见到端慧公主既不曾行礼,更不曾上前说话,只是遵从卫灏之意,悄悄儿躲在他身后,紧紧拉住他的衣袍,头都不曾抬,安静装哑巴。
当着卫山川跟卫灏的面儿,她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在端慧公主手上吃亏。
但婆媳关系自古最难。
她无意与端慧公主硬碰硬,这样跋扈而地位超然的婆母,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
而卫灏乐意护着她,并非要求她上前来见礼,做个逆来顺受的媳妇儿,她何必要做出头鸟,非要往讨厌她的端慧公主面前凑呢。
此刻,柴娴君上来握住了她的手,眉头都皱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啦,怎的手心都是汗?”
自然是爬山爬的。
不过朱玉笙不肯说,只是轻轻摇头。
卫灏还当她被自家亲娘吓出了阴影,对过去母亲的所作所为已经心有余悸,连忙带着妻女及继母离开,独留亲爹应付。
注视着几人踏进山门的背影,卫山川深深叹了一口气:“被自己的儿子警惕防备,不好受吧?”
他若是质问,端慧公主说不定会破口大骂。
但卫山川只是平平静静的述说,而恰好他说的都是事实。
端慧公主辩无可辩。
伤心过了头,似乎人都有些木讷了。
她缓缓坐在凉亭内的石凳上,感受着徐徐山风的凉意,苦笑道:“做妻子,做母亲,做婆婆,我都很失败!”
这句也是实话,简直让人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更何况,卫山川也不觉得安慰有用。
端慧公主不需要安慰,而他对这位强悍的前妻,说到底内心是没有半点怜惜的。
两人的开头便是个错误。
“那年你我初相遇,也是这样的山石台阶,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便深深爱上了你。”
端慧公主顾自讲起往事。
卫山川注视着山上蜿蜒而下的石阶,缓缓说:“你我初遇的那一年,我跟娴君早已互许终生,正在筹备婚期。”
“可惜我不知道,遇上了便紧抓着不放,以为男人与宫里各地进献来的奇珍异宝没什么区别,只要我喜欢,父皇一定会赐给我。你也一样。”
而她也果真如愿,利用皇权得到了自己的少年郎。
“卫家与柴家退婚,我跟娴君都不同意,我们被分别关在自己家里,她几番想要自尽,都被家中劝了下来,只说她要死了便要牵连家中父母亲人,只当对皇帝不满。我父母几乎要跪在我面前求我,就当这门婚事用来尽孝了。”
几十年时光在两人眼前滚滚而过,做夫妻之时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得公主府鸡飞狗跳没一天安生日子,最后还是以那样惨烈的和离方式而收场,如今回首半生,却对视苦笑。
“只是……灏儿何辜?”
卫山川苦笑着轻声问端慧公主。
母子离心,数年不见,再见却犹如陌生人。
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陌生人之间尚且可以表达善意,而儿子对她这位亲生母亲,却唯有警惕与疏远。
端慧公主的眼泪滚滚而下,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败下阵来:“是我任性,毁了自己,毁了你,还毁了灏儿对母亲的期望……”
她从儿子眼中明明白白见到的冷漠,犹如一把利箭般深深刺痛着她的心。
分别数年,她在苦苦思念儿子,期待着下次见面,往事能够翻篇,与儿子握手言和,可是在儿子心里,她依旧是那个跋扈骄横不顾一切要毁了他幸福掌控他一生的母亲。
似乎,除了远离,他再无别的应对方式。
他不愿意亲近她,甚至不愿意留下来跟她说几句话,更不愿意让他的妻女跟自己相处片刻。
这一切,端慧公主都觉得扎心。
无比扎心。
山风呜咽,端慧公主哭了许久。
她如今父兄皆亡,宠着她的爱着她的,任由她骄横,替她在背后撑腰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人世。
侄子继位,对她这位姑母并无好感,逼迫她远离朝堂。
她才发现自己孑然一身,除了身边的宫人护卫仆从,竟连个亲近的家人都没有。
这几年在外面行走,无数个深夜里,她时常孤独到想哭,找不到可以倾诉心里话的人。
桑珍再贴心,她也有公主的骄傲与尊严,不肯对着贴身宫人吐苦水。
今儿也不知怎么了,许是期待许久的重逢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儿子的冷漠与防备刺破了她身上所有的铠甲,让她忍不住在卫山川面前失声痛哭。
又或者,夫妻十多年,两人都见识过彼此最狼狈狰狞的面目,吵架时什么过头的话没说过,什么过份的事情没做过,她早已不在乎自己在卫山川心中的形象,而事关卫灏,两人却又有了那么一点共同的立场——他是两个人的儿子。
这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卫山川默默坐着等她哭,从山上爬上来的进香的陌生人听到亭子里呜呜的哭声,有那好奇的扭头瞧两眼,也不知脑补了怎样一出大戏,都扭头踏进山门去进香。
“灏儿小时候便多思多虑,再大些沉默寡言,后来我离开十年,再见他已经长成了有为青年,只是依旧不是个会表达内心情感的孩子。”卫山川直等她哭声稍歇,这才缓缓开口。
“自从他成婚之后,渐渐变得柔软,温柔体贴,在家里也放松了下来,不再时时刻刻绷成一张弓,面上也时常带着笑,眼神都在妻子身上,看得出他们很恩爱。”
这些,不必卫山川证实,方才在山下马车里,端慧公主就已经亲眼瞧见了。
她当时心中难过,不曾想到旁处。
经卫山川提醒,她才记起来,自己的儿子从前一向注重礼仪,从不会在外面笑成那副满意的傻模样。
可是方才,他从马车里扶下妻子,夫妻二人手拉手离开之时,他面上始终洋溢着放松的,愉悦的笑容,仿佛眼下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得上陪妻子逛庙会散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