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番外(五)(1 / 2)
涪城风景优美,位于城西涪江右岸南麓的龙泉寺更是天下闻名。
龙泉寺以祈雨灵验而出名,山下庙会往来人流如织,各色小吃跟各种小玩意儿从路头摆到了路尾,来往行人驻足,满街都飘着食物的香气。
一辆华丽的马车许是要上龙泉寺进香,被山下热闹的庙会阻住了去路,在摆满吃食玩意儿拥堵的路上寸步难行,马夫为难的回头轻声请示:“主子,恐怕马车过不去。”
马车里的中年女仆撩起车帘朝外扫视了一眼龙泉寺庙会的盛况,贴心提议:“主子,要不……咱们也下车逛一逛,让车夫绕路过去?”
车里的中年美妇听着外面乱糟糟的吵闹声,眉头都皱了起来:“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有甚可逛?”
她话虽说得不客气,但实则眼神却朝车窗外面扫过去,到处都是呼儿唤女的热闹景象。有小儿吵着闹着要吃糖;有年轻的女郎们结伴来进香,围在那些桃木雕刻的簪子摊位前叽叽喳喳选个不住,这个喜欢梅花样式,那位喜欢梨花样式,乐在其中。
“都是些便宜又粗糙的东西,有甚可争?”中年美妇正是离京数年的端慧公主,她虽瞧不起这些贫家小户的女子,却也有点喜欢外面的热闹气氛,哪怕什么也不买,也准备下去走走。
桑珍跟着她多年,深深了解她的性格。
自那年卫灏成婚之时,端慧公主离京,这些年主仆俩带着侍卫走过许多地方,表面上端慧依旧是骄矜跋扈的公主,实则当她离开权利的旋涡,见识了帝国大好河山,与普通百姓的生活,不知不觉间也有了不少改变。
她终于懂得了,原来世间之事,唯有人心不可控。
无论是丈夫还是儿子,还是普通人的命运,都有他们自身的轨迹,非旁人强求就能改变的。
当她想用权利留住爱情,留住亲情的时候,所有人都厌恶她,只想离开她。
等到她明白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唯有清风明月相伴。
离开京城之时,她满心茫然,不知去往何方,唯有一个念头,只想离开这个让她伤心愤恨浪费大半生精力的地方。
桑珍熟知她的心思,跟领头的侍卫商量,一路从京城往南走,碰见城镇就停下来住几日,厌了就继续走。
这样走走停停的日子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四时节气各有不同,各地饮食风味也大为不同。
端慧公主从出生之时便尊贵万分,在皇城之中生活了大半辈子,享受着帝国百姓的供养,却沉溺于自身爱恨情仇,从不曾弯下腰去仔细打量一番普通百姓的生活,更不知帝国山河之壮美广阔。
当她彻底远离皇城,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在帝国疆域行走,在市井间与普通人打交道,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外面的世界。
皇族与平民之间,自古以来就隔着一道天堑。
年轻的时候,她与卫山川吵架,时常吵得不可开交。
有些架,吵得莫名其妙。
她完全不觉得应该愤怒的点,卫山川愤怒不已。而她愤怒的地方,卫山川却不屑于与她吵,拂袖而去。
很多年里,两人之间的隔阂始终无法消融。
她由爱生恨,将他彻底清出她的生活。
然而,当日常生活里没有了他,却无法从心里将这个人拔出,她总是忍不住回想初见时的惊艳,后来的频频口出恶言,互相怨怼乃至恨意丛生,最后终于分道扬镳。
忽然,桑珍拉住了她的袖子,语声怪异:“主子,且慢——”
端慧公主回头:“什么?”她说着伸出一只手,外面的侍女已经接住了她保养得宜的手。
虽在外数年,但她手中大把银钱,出行从不曾遭罪,无论去哪儿都是奔着享乐去的,如今瞧来依旧是养尊处优。
桑珍压低了声音道:“主子,我好像瞧见了……公子?”
公主府里只有一位公子,那便是卫灏。
卫灏出任蜀州刺史,早在四年前已经传遍帝国,连身在外地的端慧公主也听到了消息。
这些年她倒是也来过蜀中各个城镇游玩,有一次还特意去锦官城赏花,想着说不定能在赏花之时见到身为刺史夫人的朱玉笙。
她的观念里,无论做婆母的犯了天大的过错,当小辈的都不应该记恨,见到婆母就应该恭恭敬敬跪下请安——更何况她身份贵重,姓朱的更不该造次。
桑珍其实很能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
一辈子纠缠一个男人,最后丈夫儿子也通通都丢了,哪怕嘴上说得再潇洒,心中总也还暗含着期望,想见一见孙辈。
卫刺史生了一个女儿,锦官城普通百姓都知道的消息,端慧公主没道理不知道。
然而,朱玉笙却不是一位热衷于宴客应酬的官夫人,也不知道她把时间都用到了哪里,总归锦官城中不少人都知道卫夫人不是个爱组局凑热闹的人。
但卫刺史在蜀中地位超然又宠妻如命,旁人对卫夫人也无可指摘。
蜀中不少官员起先也想过要巴结上官,用尽了手段,但卫刺史婉言谢绝了下官明里暗里敬献的美人儿,慢慢这些人便摸到了卫大人的脉门,他不喜官员钻营弄权,更喜欢踏实肯干心思清正的官员,只要不想着靠歪门斜道升官发财,而是实打实做事,都会得到提拔重用。
久而久之,竟将萧道林父子在蜀中遗留的巴结钻营的习气清扫一空。
端慧公主嘴上说着狠话,要跟儿子一刀两断,实则桑珍也会派人去打听卫灏的官声,这些年在蜀中政绩,每每回来讲给端慧公主听。
她皱着眉头,百般不情愿的样子,最多说一句:“也算没堕了公主府的威名!”却也不反对桑珍提起卫灏,比初离京时脾气好多了。
那时候,但凡提起卫灏,总会挨骂。
没想到时隔数年,桑珍竟提起了卫灏在外面。
端慧公主下意识缩回了手,甚至还将车帘拉了下来,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外瞧:“在哪?他在哪?”
卫灏一行人到达涪城之后,先是休整一日,尝了本地的特色菜品点心,次日才往龙泉寺而来。
卫山川自来不喜欢前呼后拥的场面,更喜欢轻松自在,他们这趟来龙泉寺,除了远远缀着的几名护卫,女眷连丫环都没带,一家五口人轻松出游。
桑珍方才瞧见卫灏,他正翻身下马。
此刻端慧公主顺着桑珍指的方向看过去,但见不远处也停了两车马车,打头的马车里正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车马高俊不凡的青年男子紧握着那玉手将人从马车里接了下来,竟是多年不见的朱玉笙,穿着银白上衣,配了条石榴红的裙子,更衬得玉面芙蓉,杨柳细腰。
卫灏扶了妻子下马车,也不知道含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那妇人眉眼弯弯笑容灿烂,还轻捶了丈夫一记,又扭头往后面的马车看过去。
端慧公主此时才发现,后面还有辆马车,先从车上下来的是卫山川,她心中一阵犯堵,揣测接下来柴娴君便要出来了,谁知从马车里伸出一只孩子的小胖手,紧跟着便是清脆的声音:“祖父抱抱!”
她心神大震,下意识便撩起了车帘,恨不得将脑袋伸过去仔细打量。
卫山川呵呵笑着,从马车里抱出个粉雕玉琢的奶团子,脑袋上用红色绸带扎着俩小揪揪,眉目如画,说不出的好看。
她在外这些年,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子。
卫山川跟小孩子格外亲近,小家伙被他牢牢抱在怀中,一双大眼睛被眼前庙会的热闹吸引,指着两步开外一家木雕小动物的摊子眼珠子都要挪不开了:“祖父,那是什么?”
小孩子大约很是兴奋,都等不到柴娴君从马车里下来,便恨不得扑到摊子上去购买。
卫山川站在马车旁边,等柴娴君极为自然的扶着他的肩膀从马车上下来,他这才抱着小姑娘去旁的摊子上挑东西,小姑娘还扭头催促:“祖母你快点!”
端慧公主:“……”
一瞬间,她宛如被人一箭扎中了心口般,不由自主便往后缩,连车帘也彻底放了下来。
马车内阴暗的光线仿佛给了她最后的遮蔽,激动的握住桑珍的手:“那是我的孙女,凭什么叫姓柴的祖母?凭什么啊?!”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此时卫家一行人已经离端慧公主的马车只有几步路,紧跟着她听到朱玉笙甜美的声音:“母亲,咱们去前面瞧瞧吧。”
她还听到儿子看似在指责妻子,实则暗藏了私心,说:“笙儿,母亲要跟父亲在一起慢慢逛,你别那么没眼色,非要让母亲跟着咱们走。”
姓柴的几十年一贯会装温柔,此刻也细声细气说:“玉笙,我跟你父亲陪着静儿,你们小夫妻俩正好自己逛逛。”
她那白眼狼儿子笑着道:“多谢母亲!”竟拖着妻子往前走,路过她们马车的时候,车内的端慧公主清清楚楚听到儿子的声音:“咱们也许久没有单独出来了,正好有父亲母亲替咱们看着孩子,咱们不如痛痛快快玩儿一天。”
桑珍的手都要被端慧公主捏断了,她忍了又忍,软语相劝:“公主,柴氏嫁了公子的父亲,论理便是公子的继母,这称呼也没什么错,您千万别放在心上。不论如何,您是公子的亲生母亲,就算是说破了天,谁也不能越过您去!”
端慧公主这几年在外,自觉涵养极好,没想到在见到儿子带着一家子出门游玩之时崩溃,她抓着桑珍的手不肯放开,仿佛那是自己在浮世人间能抓住的唯一足可信任之人:“可是……我才是他母亲,才是小孙女的亲祖母啊!”小孙女甚至都不认识她。
好强如她,在这一刻却泪如雨下。
她曾经以为,并不需要儿子的亲近,在儿子与她为着卫山川、朱氏而决裂之时,她已经接受了儿子是个白眼狼的事实,也接受了母子渐行渐远的命运,可以淡然面对这一切,并且过好自己的后半生。
可是……那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当她失去丈夫,失去权势,失去曾经视为一切的爱情,再失去儿子之后,辗转数年与儿子前夫相遇,才发现她终不能接受!
哪怕皇家亲缘淡漠,她也希望自己的儿子依旧深爱着她,儿子的孩子们能够在她膝下承欢。
除了这些,她手中还有什么?
尊贵如她,富有如她,到今天为止,她手里还剩下什么?!
也许,比起眼前庙会之上呼朋引伴的贫家女子,比起庙会之上一家三口满怀爱意的逛着笑闹的贫民小户,她不会比这些人更富有。
至少,这些人脸上有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
桑珍好话说尽,依然不能安慰到她。
万般无奈的她,只好道:“多少年来,公主心中始终有个结,既然在此地撞上了,不如咱们下车去,大大方方去见小小姐?那是您的亲孙女,您想见,谁还拦着您不成?”
端慧公主怔怔抬头:“真的可以吗?”
桑珍道:“当然可以!祖母要见亲孙女,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