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衰减7(2 / 2)
大熊用虚弱的声音说,这是他自晕倒之后第一次开口。
“为什么救不了?一定可以!现在我们就让前方部队派军医过来!”
我给阿迪使眼色,但他似乎无动于衷。
“电话接通的第一时间我们联系了前方,”藤原缓缓地说,但语气十分沉重,“果然和我之前的设想一样,我们和前方部队走得线路完全不一样,他们往前推进了200公里后就转向右了,并没有按照之前的计划来。”
“怎么可能——”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他们即将要推进过来的区域,说白了,他们的推进路线就像反向的问号,而我们这儿正是最后几批蛀虫频繁活动的地方,前方部队打算在此全歼蛀虫。”
我想起和大熊在山谷中发现的大批极端分子,这直接证明了藤原说法的真实性。
“那大熊怎么办?我们一定要救他,一定要救他!”我激动地冲周围的人大喊着。
“他说了,那是银环,已经没时间救了,”藤原仍旧面色严峻,“他能坚持把你背下山来已经算是幸运。”
我一时有些眩晕,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们去给你们弄吃的,接下来该好好想想对策了,前方部队不打算先派人来接我们回去。”藤原说完转身离去。
剩下的人都茫然地盯着我和大熊,这让我突然联想到那帮麻木不仁的村民,心中一团怒火不由升起。驱散所有人后,我独自陪着大熊,他依旧可以缓缓开口说一些东西,但和之前他生龙活虎的样子比,现在却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心疼。
晚餐十分丰盛,让人突然有些不适应,后来我才知道,那顿饭只是做给了我们二人,其他人依旧没吃什么好东西。可我并没心情吃,在打发走阿迪后我一个人喂着大熊,也从他口中得知是他在找木棍时不小心碰到了蛇,然后就被咬了一口。
“我不吃了,不饿。”大熊说。
我看他眼角凝结出两道粘稠的泪痕,嘴唇也愈发地发白。
“该吃还要吃,过阵子我们还要并肩作战。”
对于说出口的这句话,其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
“我恐怕不行了。”大熊有气无力地笑着,一会儿就又没了动静。
我想问大熊究竟确不确定是被那种叫银环的毒蛇咬到,可他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才明白之前的清醒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
第二天一早,大熊就停止了呼吸。
我固然会悲伤,可这次却没表现出什么。如果说唯一值得我欣慰的,就是大熊临走时的表情十分安详。我不知道如果他还能保持清醒会对我说什么临别的话,以他的性格来看,绝不会过于煽情。所以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可以把自己特有的那种贫嘴和吹牛逼一直保留下去。
藤原屋子的门开着,我走了进去,迎面的是一年布满水渍的墙。他坐在一把木质椅子上,旁边的床铺整整齐齐,陪伴他的还有一张陈年木桌,上面放着一个铝制的水壶和几个不算干净的玻璃杯。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造访,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有什么事?”
“没有,想和你一起商量一下接下来几天的打算。”我说。
“打算?你是指再次转移?”
“不,”我摇摇头,说:“这种情况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毕竟四周随时都有可能出没极端分子。”
“那么守在原地就好。”
“可我心里隐隐有种不安,这种不安在最近几天尤为严重。”
“怎么?”
“我有预感极端分子会来这个地方,就在接下来的两天。”
藤原看着我,把坐姿摆正了些。“如果他们在山上巡视时发现电话线被重新接通,那么是有这种可能性。”
“所以我们要想好对策,比如再次转移到山上丛林里打游击,”停顿了一下,我又接着说:“我已经受够了巷战,何况现在我们只剩6个人,完全没有对抗的可能性。”
“据了解,前方部队会在未来两天根据我们提供的坐标对山谷中的极端分子展开轰炸,陆地部队随后也会推进至此。”
“在他们未到的这段时间里我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你仍然如此看中存活的概率,”藤原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我们现在其实同已经死亡没有任何区别,即使我们现在撤出这个村子,也会很快暴露在极端分子的枪口下。”
“我并非怕死,只是想牺牲得更有意义一些。”我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那怎样牺牲算是有意义?多杀几个人?”藤原反问。
“不然呢?这不是你之前一直秉持的原则?”
“我从未这样说过。”
“可你的做法就是这样。”
“你是指在新雅缇驻守期间的猎杀?那只是建立在不违背大方向的前提下。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死守和等待,”藤原顿了顿,随后又说:“我们无法去和蛀虫们直接对抗,那样只会导致两种结果,一是我们全部无意义阵亡,二是打草惊蛇,从而使他们再次转移到不为人知的地方。”
“我从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只是觉得呆在这里没有太大必要。”
“让他们越晚发现我们越好,哪怕他们大举进攻这个村子,后续过来的陆地部队也会将他们解决掉。”
换而言之,藤原的意思就是一旦发生交火,我们几个要用生命去尽可能拖延。
我理解他的想法,但总感觉这样未免过于悲壮,何况周扬和小哑巴依旧在我身旁。
愤怒的尽头是恐惧。
我不自觉又想起藤原的这句话。自从小白牺牲后,这句话就成为我挥之不去的阴影,大熊的死无形中又像一针催化剂,使这种阴影加速扩散。
我不动声色地离开藤原,来到外面后深深地喘了口气。
小哑巴来到我身旁摇着我的衣角,大熊离开后便再没有人可以陪着她玩,事实上没有了大熊我们整支队伍都变得沉闷得可怕。我本想抱起她散散步,可我忘记自己一只手还拄着木棍。
“如果你想转转,我可以抱着她。”藤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一眼就看出我的想法。
“嚯,不用,我只是想送她回房间。”我说。
“唔,那你等一下。”藤原说着牵起小哑巴的手,把她领回不远处的房间,然后又来到我身边。
“走,你用不用扶?”
“没事,我自己可以。”
“嗯,那就好。”
我们慢慢走到村口,看到夕阳又在与昨天几乎同样的位置落下。晚霞没有泛出以往那种瘆人的血红,似乎预示着杀戮也可以搁浅几天。
“仍然有些刺眼,”藤原用手挡在眉头上,“不过还算美丽。”
我注意到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手链,上面挂着一个类似某种骨头材质的吊坠,从形状和图案来看并不属于我熟知的日本文化产物。
“这是什么?”我指着他的手腕问。
“你是说手链?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之前怎么没见你戴?”
“最早我戴在脖颈上,但在上次作战时断掉了,索性就重新编在手上。”
“想不到你母亲还喜欢这种古老的文化。”
“仔细看,能不能看出那是两种动物?”
我将手链从藤原手腕上卸下,拿在自己手里仔细观察着,好像真是如他所说,只是长时间的风化让人着实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物种。
“看得出,两只动物有些像情侣。”我带着猜测的意味说。
“听我母亲说,父亲曾用这个东西救过她的命,所以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他们爱情的信物。”
“他们一定非常非常相爱。”我说。
“他们很早就离婚了,在我上中学时。”
听到他这样说我感到十分吃惊。这完全在我意料之外,而或许他和父亲联系甚少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不好意思,我不太了解情况。”我连忙道歉。
“没关系,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至少这个东西证明他们相爱过。”
“那么希望你能好好保留住。”
“我打算等战争结束后去趟中国甘肃,把这个手链埋在母亲的故乡。”藤原说。
“你不打算留个念想?”
“它最终的归宿就是被埋葬,如同我父母的爱情一样,”藤原把手链重新系在手腕上,又说:“他们离婚后不久我父亲就和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女人再次结婚,据我母亲说,他们二人很久之前就相识。”
“唔,这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
藤原笑了笑,再没有说话,他看着远方仅剩一条缝的夕阳,仿佛又沉浸在回忆之中。
“我想你同我一起散步绝不是只说这个。”我对他说。
“那是当然,”藤原回过神来,再次用那种熟悉的犀利眼神看着我,“我仍想劝你摒弃杂念,虽然我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甚至不太愿意与身边人有过多交往,但在面对你时却不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我与别人有何不同?”我嘴上这样问,心里却在想或许这就是理性与感性会相吸引的缘故,当然也有可能我和他母亲都是中国人。
“没什么不同,只是想让你认清你所想要做的一切是出于怎样的本质,比如想尽全力保护周扬、小白甚至是大熊。”
“我是他们的组长,也是他们的兄弟,当然要对他们负责。”
“不,当你仔细深究之后,会发现这是出于你感情上的自私,这种自私和我父亲抛弃我母亲的那种自私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说?”
“你没有考虑他们的感受,而是一味地从自己的感情角度出发,你希望他们安全回国,只是可以让你给他们家人一个交代,仅此而已。”
我仔细品味藤原的话,虽然十分不中听,但的确指出了我心中的那条暗线。
“嚯,是,我的确没法面对他们的父母,就像小白和大熊的死,我不敢想象回国时面对他们父母的情景,更不知道该怎样去和他们父母描述他们在部队的一切。我之所以如此地想保护周扬,也是因为他是家里的独生子,而一旦他遭遇不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承认自己在感情上很自私,但这种自私的出发点是可以让他们能够继续享受未来的生活,而不是在年纪轻轻时就陈尸沙场,小白和大熊将成为我这辈子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即便我们终究会在另一个世界相聚,这种亏欠也将一直伴随着我。”
我将心事全部向藤原倾诉出来,感觉如释重负。
“可你是一名军人,不是家长,更多时候你要做出明智的选择。”
“或许我天生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指挥者。”
夕阳已经完全隐藏在山后,我不知此时自己脸上究竟带着怎样的表情,但我猜多半是那种怅然若失。的确,自从发生交火以来我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和劫后余生,这没让我变得坚不可摧,反而促使我更加害怕失去。
曾经我以为自己多杀几个敌人就是勇敢的表现,现在我才明白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