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风华错,万人魔(1)(2 / 2)
能再看他一眼,已是此生万幸。
最终决定由秦书生、陈错、朱敞带着灵岳和一个叫杉湖的丫头,一并去凤翔找施即休,华成峰和闻善回蟒山,他离家太久了,虽然中间收到过净慧的消息,蟒山无虞,但是青鸟怀着孩子,总不能把她丢下太久,众人约定有了消息再互相通信。
当天夜里秦书生安排人手连夜置办出行的车马物件,一夜没睡,一刻也停不下来,他何尝不是再想看一眼施即休,虽然想揍他一顿,想揪着他的耳朵痛骂几声,哪管他变成什么样,越想心里越慌,要是闲下来一刻,就开始胡思乱想,直把自己熬得两眼发黑。灵岳也睡不着,别看她心里想得多透彻,嘴里说得多潇洒,却有些近乡情更怯,虽然她已经根据成峰的描述一再压低自己的期望,但是仍有些怕,怕那个人跟她想的丝毫不同。
但是要说心里最复杂的,当属朱敞,他那一晚上再没往灵岳身边去,就站在不远处的柱子旁,偶尔抬头看着她和陈错说话,柱子顶端挂着一盏橙红色的风灯,轻轻摇晃,也不知是灯光晃得厉害,还是别的原因,朱敞眼睛一直红红的,他不停地在那柱子下徘徊,灵岳早前说的话,他也听在心里,也许一切都是命数,是他心太高,期盼本不该属于他的位置和人,这事根本不关乎施即休在不在,生还是死,而在于灵岳的内心,本就是在他够不着的地方,她看物通透,世事洞明,恣意任性,得既高歌,失既坦荡,一心所至,不问世俗,生死面前,从不苟且,她心里有自己的是非善恶,不管旁人怎么评说,朱敞是有些羡慕她的,虽然她活得短,又不容易,但是她活的每一天都是为了她自己,都对得起自己。
朱敞反观自己,难道不是只知在尘世里钻营,不停地和旁人比较,太在意得失成败,得到了就高兴,得不到就伤心,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差了那么一些天分,又不肯安之于数,凡事强求。陈错和灵岳倒是一样的人,好像他们那些越是对什么都混不在意的,老天反而什么都给了他,什么都不差,总能得偿所愿,想想自己,真是越想越是难受,越想就越踟蹰不前,抬头看天,怎奈夜色并不悲伤,只顾着自己幽幽前行。
东西都备好了,谁也等不了天亮,杉湖伺候着灵岳洗漱好,换了一身衣裳,朱敞这时候才不知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脸上的表情都好像有些卑微,他默默从杉湖手里接过灵岳的轮车,灵岳叫住他,“朱大哥,其实你不必一定要陪我去,你知道我的心思,这样对你未免太不公平。”
朱敞沉默了一瞬,“让我陪你去吧,我不会给你施压,也没有这个资格,我原以为我可以陪你到生命的最后,现在有了变化,也至少让我送你到我再去不了的地方,灵岳,这也是我自己的救赎之路,你不必挂心。”
灵岳默然,再说不出什么,眼色落寞,朱敞也没再说话,推着她,出了门,缓缓地往山坡下去,马车停在山谷出口处,那俩人已经准备好了,各骑一匹马,一个白衣一个红袖,在晨风中交缠翻飞。
朱敞把灵岳抱到了马车上,轮车也装上去,秦书生把车里布置得很舒适,仰着靠着都松软,告诉灵岳让她忍耐一下,他们要飞奔。
一路上几乎不停,很晚才会住店,餐饭几乎都是一边跑一边吃,但是几个人也几乎吃不下去,跑了几天,沿途的景色开始变化,官道上的黑土逐渐变成黄土,沿途能买到的吃食也从米饭渐渐变成麦饭,菜味逐渐酸辣。
灵岳常常在车里闭目养神,反正睁开眼,也几乎看不到什么了,灵岳听他们几个人说话,声音也越来越远,他们稍微压一压声,她就听不见了。
七月半,两马一车终于跑进了凤翔县,进门的时候是个傍晚,几人商量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日再去找施即休,但细一想,这晚上谁睡得下?
不过灵岳的身体状况确实需要休整一下,秦书生和陈错陪着她慢行,朱敞先跑过去秃鹞巷打个前站,看看人还在不在,他们把车停在一个客栈里,但并没有进去住,大家心里都有些犹豫,陈错把灵岳从车上扶下来,秦书生推着轮车在车下等,灵岳坐到那轮车里,“哥,秦大哥,这就去吧,不就盼着这一天么,怕什么。”
秦书生应着,叫杉湖办理住店的事情,推着轮车,就往那秃鹞巷走去,刚拐进巷子,迎面撞上朱敞跑回来,气喘吁吁,“他在呢!我看见了,正在收摊。”
秦书生胸口突然一紧,似乎一瞬间竟有些喘不上来气,陈错扶住他的手臂,示意他放松,秦书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推起灵岳,迈大步就往前走,但刚走了三步,灵岳突然叫住他,语气十分慌张,“秦大哥!”
秦书生连忙问,灵岳两手掐住车轮,“秦大哥,我看不见了!”
几个大男人都凑到灵岳眼前,弯着腰,秦书生说,“灵岳不怕,那我们就……等上两刻钟再去不迟。”
灵岳两眼露出空洞的光,不知道她在看向哪里,看得出她的手在用力,但是力道虚浮,她恐慌地说,“这次不一样,秦大哥,我好像彻底看不见了,我再也没法看见他了!”正说着,灵岳两眼的眼角,突然流出两行血。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灵岳自己却没什么感觉,陈错惊慌地伸出衣袖,按在那两行血迹上,用红衣把那血擦干,隐藏起了所有的痕迹,灵岳伸手在面前胡乱抓了抓,“秦大哥,你帮我去看他吧,你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血泪又流出来,秦书生重重地点头,“朱敞先带灵岳去客栈,找个郎中来看一下,看看过一会会不会好转,我和陈错先去看看。”
秦书生起身,俩人往巷子深处奔去,一会不见了踪影,朱敞一直盯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低头一看,灵岳竟然从那轮车上滑了下去,垂着头,晕厥过去,好像一件松软的棉衣,挂在轮车上。朱敞将灵岳抱正,用带子将她固定起来,推着往回走。
巷子要到尽头,天色渐暗,身后小半边天都是红色的,秦书生和陈错看见了那巷子深处的铁匠铺,有一个人,头上扎着布巾,一身糙布衣裳,身前还系着个围裙,他的后背微微地弓着,正在一瘸一拐地收拾他打铁的用具,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坐在他旁边不远的地上,玩泥巴,铁匠铺的后院,传来袅袅炊烟。
那人确实每走一步路,都十分费力,那半条乌金铁腿,他好像根本抬不动,他在拖着那条腿走,行动十分迟缓,秦书生和陈错两人已经走到了他铁匠铺的门口,他竟然毫无知觉,难怪成峰会担心引起通天塔的注意,这样的人,随便谁拿把刀来,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秦书生只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站不住,走不了,力量全靠在陈错身上,才能勉强不倒,他鼻子发酸,那个娇气的偌偌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那人好像终于听见了脚步声,头也不回,说了句,“客人明日再来吧!熄火了。”
秦书生泪如雨下,那声音渐渐跟跟他头脑里一个一直说‘老秦你少喝点!’‘老秦你别蒙我!’‘老秦你闭嘴!’的混在了一起,激起无数难忘岁月。
那人没听见客人回答,才缓缓转过头,看向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他全身明显一震,眼睛里迟缓地闪过一道光,施即休的面庞没什么大的变化,但是脸颊瘦削许多,整个人看着十分颓废,没有一点精气神,好像蒙了十层灰的佛龛,秦书生伸出手想去够他,嘴唇颤抖地叫了一声,“偌偌……”
那人听了,却好像肩压得更低了,头也狠狠地低着,不看那两人,也不让人再看见他的脸,嘴里挤出一句话,“客人是来找人的么,没有这个人。”
冷不防陈错凶恶地喝了一声,“施即休!装什么装!当我们认不出你!”
这一嗓子,那人又是一哆嗦,坐在泥土里的小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秦书生再近前两步,手捂丝丝作痛的胸口,“偌偌!这究竟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你变成这样!你这样……真让我好生心痛啊!偌偌!”
孩子的哭声引来了后院的女人,女人手里拿着个锅铲跑了出来,和秦书生正对面,那女人也穿着普通农家的衣裳,但是还是看着很好看,年轻又漂亮,但那女人显然也十分吃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从泥地里把孩子抱出来,惊惶地躲在铁匠身后,朝着秦书生俩人问了句,“你们要干什么!”
铁匠声音低沉地说,“找人的,认错人了。”
秦书生也绷不住了,怒吼了一声,“施即休!便算你是假的,难道我不认得王红参么!你究竟怎么了!为何不能告诉我!是不是这女人害你!”
那施即休往前蹒跚了几步,伸手关门,声线晦暗,“客人请回吧,前尘往事,不堪回首,某早已忘却了。便算客人认出了,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客人也该把从前人忘记。”
秦书生两手堵住了他的门,不让他关,直盯着他双眼,仿佛字字泣血,“我与即休!十年兄弟,出生入死,过命情谊!谁敢说忘!你若忘了,他日我死,死不瞑目!”
秦书生瞪着两眼,目眦欲裂,一腔悲愤,蓬勃欲喷,说了这几句,更是全身颤抖,好像要原地爆掉,两人就那样僵持在门口,共同握着那一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秦书生本就是个没什么功夫的,但他却觉得,他按住铁匠院门用的力道,那铁匠似乎已经承受不住了,铁匠双手颤抖,只敢看地面,仿佛死气沉沉,说,“陌路之人,你瞑不瞑目,与我何干。”
“你……”秦书生站在铁匠对面,两年未见的时光不曾把他们分开,但是今日铁匠的一句话,却在他俩之间竖起了一道天涯。
秦书生不知是怒还是悲,一口血从心坎里涌到了喉头,哗啦一声喷了出来,两眼瞪得要裂开,身体直挺挺地就往后倒,陈错赶紧接住他,那一瞬间铁匠也往前伸了伸手,陈错误以为那铁匠要伤人,一手抱住秦书生,另一手挥起一掌就朝那铁匠胸口拍过去,铁匠好像一片秋末落在地上的残破的树叶,被行人的脚底死死压住,又随着行人的步伐飞起,他整个身体随着陈错的掌风,忽悠悠往后飘去,砸在他自家屋檐之下,女人和孩子赶紧扑到他身边。
陈错摇晃着秦书生的臂膀,使劲地喊阿秀!秦书生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陈错背起秦书生,往巷子外面跑。
那铁匠不知是伤了肺还是伤了心,他半躺在自家屋檐下,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突然抬起两手捂住脸,虽然没出声,但是能看出他哭得全身都在抖,那女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小娃奶声奶气地问,“娘,爹爹怎么了?”
女的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语气轻柔,“爹爹被坏人欺负了,受了伤,有点疼,让他缓一缓,就好了。”
那捂着脸的手指缝间传出来带着哭腔的声调,“……他们不是坏人……我才是!”
那女人叫孩子自己去后院橱柜上拿糖吃,小童蹦蹦跳跳地走了,那女人瞬间脸就拉长了,语气也冷了下来,“你想怎样?”
铁匠顾着哭,没吭声,女人又说,“你要跟他们走吗?你想清楚,你还能回到从前吗?你能离得开我吗?别忘了你是怎么跟我发的誓!”
铁匠突然把手掀开,满脸泪痕,怒冲冲地吼道,“我说要走了吗!见到故人,我难道不能哭两声?不能难受一会儿?你看看我——”铁匠摊开两手,手指颤抖,满眼伤痛,“我如今就是个废人!我都这样了,我还能怎样?你还不放心?”
那女人生了气,站起身,拍了两下衣裙,冷冷地道,“你跟我发什么火!我只是提醒你,劝你清醒些,别生事端!”说着捡起刚刚掉在地上的锅铲,转身回了后院。
锅里是刚下锅的菜,这一会儿没添柴,火已经熄灭了,她又重新点着火,洗好了锅铲,继续炒菜,没一会,身后传来铁腿拖在地上铿铿的声响,那人在她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裙,哭腔还没完全退去,声音仿佛有点不知所措,低声下气,“红参,我错了,你别生气了,我哪会那么不自量力,我就跟着你,哪都不去,刚刚……刚刚我有些激动,口不择言,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
王红参没理他,火有点大,她去端了一盆水,那铁匠就转转磨磨在她身后跟着,手足无措,等她取了水加在锅里,又盖上了锅盖,那铁匠在身后说,“红参,你看我这半年一直表现都很好,就犯了这么一次错,你就原谅我一回吧,往后我只听你的话,他们再来,我一句话也不和他们说。”
直等到王红参把菜从锅里盛出来,才转过身,看着铁匠,“我不让你多想,难道不是为了你好?我们如今这样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多好,你看见了故人,就要去想那些子虚乌有的事,到头来难受的不还是你自己?”铁匠连连点头,“你说得对,红参。”
王红参接着说,“咱俩都说过了,谁也不再回头,谁也不理那些江湖人,江湖事,就咱两个白头偕老,我不许你中途退出,所以这一回也该让你长点记性,原谅你可以,但罚还是要罚。”
那铁匠的脸突然灰了一下,“红参!别罚了,我受不住,求你了,宽容我一回吧!”
王红参没再理他,端了菜转身出去,嘴里亲亲热热地喊孩子来吃饭。
只留下铁匠一人弓着背站在灶台间,对着将熄的灶火,乌黑的角落,焦黄的碳柴,仅剩的一条好腿,开始控制不住地打哆嗦,好像害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