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2)(2 / 2)
即休十五年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也再没有人叫过他偌儿,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还是悲,只是有些苍凉和疲惫,但仍然十分熟悉,仿佛贺雀一直知道,他一定会来。
只有那么一瞬,即休感觉一丝酸气窜过鼻腔。
那声音又响起,“一别经年,偌儿还好吗?”
即休答,“我尚好,师父,你好吗?”
贺雀等了一会没出声,仿佛在思索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才说,“心中信念始终在,坚持活着。”仿佛从远处传来,有低低的回音。
这句话本属寻常,即休却听出了十分味道,想要去质问老师父而积攒的满腔怒火,在这句话落地的一瞬间,酥地一声缩回心底的那个壳里,想想师父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了,他在那个方寸大小的石室里,如何度过这一点一滴难捱的年年岁岁,日日夜夜?师父可怜,怎能在八年之后第一次见面,就那样咄咄逼人地质问。
师父是做大事的人,他要坚持的事情,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生死也置之度外,师父这样的人,他心如磐石,想要磋磨他,严刑拷打无用,名利诱惑无用,动之以情亦无用,他像是早已经忘却了肉身的菩提,只有年年月月地消磨他的心智,让他孤独,绝望,疯癫,也许还奏效。
宣静王就是这样做的,一个方寸大的小石室,暗无天日,寂静无声,无法和外界通信,让他千般手段,无处施展,并且一个不慎,动个怒,翻个身,都有可能跨过那一寸的边界,瞬间葬身火海。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曾在那石磨草棚间,留了一丝温情给他,想起小时候在胥蒙山,师父将他扛在肩头的那些岁月,因为不多,更加弥足珍贵。施即休如今的冷淡模样,该也是贺雀的传承,他施即休什么都不知道,未必是坏事,这也未尝就不是师父对他的一种保护。
施即休心里百转千回,独自消化了那怒火,声音缓和很多,“师父,徒儿来得晚了,你受苦了!徒儿心中有许多疑惑,想一件件问问师父。”
贺雀从那窗口露出一双眼,穿过那栏杆,遥遥地望着即休,“你问我,我必定尽数如实相告。”
即休盯着那双眼,就像从前一模一样,那目光温柔似水,即休总觉得那眼睛里有无数说不清的东西,他突然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问了。
想了想,“师父,要是我死了,或者你死了,这些问题就都没啥用了,师父,我能救你吗?要是救了你,我还出不出得去?要是咱俩都能活的话,等出去了我再慢慢问。”
贺雀轻笑一声,嗔怪他口无遮拦,“多大的人了!都能活,我已经想出了两全的破解之法。”
即休有些激动,“师父果然是师父,那师父告诉我吧,这八斗阵怎么解?”
“只要你能把这石棺一招斩断。我算过了,这水面上的一半石棺跌落水中,水位大约下降半寸,尚不足以触发大火,退一步讲,即使不幸火烧着了,辟火的口诀我也想出来了,现在就教给你。”
“师父,你果真会肉身过火海而不灭的法门?”即休有些惊讶。
栅栏门里的眼睛晃了晃,“师父不会,只是能让你在火海里少受些苦。”
即休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心里琢磨,看来师父还没修成真正的神仙。受些苦倒也无妨,能活下来就行,又问,“师父,这简单那!我一掌将这石棺劈碎,拉着你就跑,不就行了?”
那眼睛又晃了晃,“要真是这么简单,我何须一定要找你来,斩断石棺的时候,不能用力。”
“不用力?”即休一脸问号,“师父?不用力如何斩断?”
“要是用了力,水位便会瞬间上涨,这谭底还有一个机括,若水涨一寸,那机括激活,这个地下洞穴全都会被大水填满,只一瞬间。”
这是真正的水深火热,即休想,可是不用力,如何斩断石棺?身后的声音时远时近,这事要干得尽快,再晚一会,宣静王醒了,侍卫也会发现他是个假冒的。
师父说,“用气,别用力,你闭上眼睛。”
这气和力如何分开?即休乖乖地闭上了眼,按照师父的指示,在身体经脉中寻找那气,可是那在体内是气,打出来就变成了力,迷蒙中听师父念了一套口诀,“还记得我教过你一套异形八卦吗?敝云边,业涸泽,三堂六阔……”
即休初始迷惑,听了一会,便找到了感觉,就像回到了胥蒙山上,他腰背挺直地坐在地上,师父在他背后溜达,念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口诀,但是念了一会,他就感觉到身体里像有个小老鼠在追着师父的声音跑,他念到哪里,那小老鼠就跑到哪里。
站在谭水边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师父的口诀都是自己造出来的,旁的人听不懂,师父念完了,他说,“用气,打暌末准位。”
师父定的位也是他的独门秘造,除了他们师兄弟,旁人都不知道是什么。
即休突然睁开眼,“师父,不行,光打这里打不断。”
师父说,“不要紧,我在里面打巺得毟位,与你配合。”
即休眼睛放花,“师父,你……你会功夫了?”
“这八年时间,尽是闲暇,练了些内功。”
即休又惊又喜,“那我来了师父!”
即休扎下一个马步,左手收在腰间,右手单手平举,真气喷薄而出,同时那贺雀在里面也出了手,两股气打在异形八卦的阴阳两眼上,那石棺开始旋转起来,即休也必须跟着他转,才能保证一直打到暌末准。
身后的动静大了起来,有人在喊,“王爷!”“不是王爷!”“抓住他!”
一大群人跑了过来,须臾到了施即休身后,各式兵器叮咣作响,山呼海啸般招呼了过来,即休用左手对抗,上下翻飞,几不可见一个清晰的人影,众人只觉得阴风阵阵,刮得人头皮发麻,如同鬼魅环绕,对手甚至听见随着施即休的一举一动,一拳一脚,仿佛地狱里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一只手打这些人,不难,要保证另一只手打在石棺上的点不变,有点难,最难的是,不能动水。有一丝波澜,爷俩可能就死在这了,但是能做到这个水平的,当今江湖中,除了施即休,不会超过五个人。
虽然他是施即休,可是毕竟要出招,要使力,那石棺还是时有轻微的震动,水湿了石棺的窗沿,惊心动魄。
援兵不断,乱人心神,石棺在师徒俩的夹攻之下,除了旋转没有丝毫旁的动静,即休喊了声,“师父?这招准吗?”
里面没有声音,但是即休手上的气,感受到了一丝波动。
施即休无论是抗敌,躲刀剑,使轻功,全身怎样大动作,一只右手死死钉住那个位置,一动未动。
侍卫首领在这守了很久,整整陪伴了贺雀八年,这个地下洞穴,从未出过事,他和手底下人都觉得王爷有些反应过重了,怎么用得上这么多人,日日严防死守?明明看守着的那个人,没什么危险,不添一丝的乱,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他存在,即使偶有人打劫囚的主意,但是都不堪一击,几乎可以说平静安稳地度过了这几年,算是个好差事。
没想到,今天出事了,而且一出,就是天塌地陷。
两百护卫,在一个右手困住不能动的人面前,竟然没有还手之力,更别说进攻,手底下的兄弟像被割下来的猪草,一排排地倒地,皆是重伤,偏偏连那人怎么出手都看不清。
护卫首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从前王爷仔细交代,不许碰水,送水送饭也只是用长杆吊着一个桶送过去,他们也没问过,那水里有什么玄机,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护卫眼看着不敌,而且来人好像特别在意水面变化,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不如搏一把。
说时迟那时快,那护卫首领拎起一个受了伤倒在地上的护卫,趁着施即休转到潭水另外一边的时候,嗖的一声把那人丢往水里。
哪知那半个残废的虽然迅速下落,但只是衣衫稍微沾了一点水,就被翻飞而过的施即休单手接住,拎着裤腰带,重重甩到了岸边。
果然是鬼魅,要不然他怎么一瞬间就到了这里,侍卫首领虽然有些绝望,但是看得出这招有用,他大叫着指挥,“快,都跳到水里去!”
这个指令有些奇怪,侍卫们一愣,首领在喊,“他们怕我们碰水,跳下去!”要是大家从各个方向一起跳,施即休除非三头六臂。
即休抽空冷笑一声,那声音仿佛从四壁传出来,“谁敢跳?跳一个,咱们全死在这!”
施即休声如惊雷,还真的唬住一些人,见一旁有别人要跳,赶紧拉住,护卫首领气得鼻子颤抖。
但还是有不怕死的,喊,“死就死!王爷养咱们这么多年!此刻不死,什么时候死!”说着怪叫一声,就往水里扑。另有跟随者噼里啪啦往里跳。
但都被一只无形之手拉住了,甩了回去。
跳得多了,就拉不住了,施即休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两条胳膊,两条腿。
正忙得脚打脑勺,施即休侧眼看见,对面两人呼通掉进了水中。
水面一瞬荡漾起来,接下来的乱象可能贺雀自己都没想到过,水波凸起的位置,条条水龙从底下喷出,而水面凹陷处迅速铺满了一层黑油,几条火蛇噌地窜起,水火竟然能在同一时间漫天,就连站得很远的人,目光也一瞬间被火舌舔舐,面目焦黑,有些则被水龙直接窒息住,顿时没了气。
所以他们没看见,就在那一瞬间,石棺无声地碎裂成几截,施即休腾空而起,如一只大鹏鸟,羽翅巨大,他单手垂下,拨开飞舞的乱石,拉住贺雀举起的一只手,空中一个翻转,将他甩到宣静王私密通道的入口处。
即休算,那里最安全,但做完这一些,施即休陷在了八斗阵中,先是被一条水龙拦腰拍断了路,将他砸在潭里,五脏六腑都灌满了水,即休拼命地憋着气,好容易挣扎出水面,又被一条火蛇缠上周身,此时其他的护卫们,要不然被大水直接溺毕,要么被火龙烧成了焦炭。
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施即休赶紧念师父教的辟火口诀,几个大步跨过,还带着一身的烈火,一瞬,水火交融,整个地下洞穴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