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行所见人间短(1)(2 / 2)
“怎样?”
“只要废去他的内功,便可保一世平安——”
“不要!”灵岳急急地打断,甚至有些粗鲁,却也顾不得了,“那一身功夫是他的命,若要是废了他的功夫,他活不下去。”
一时间都没了声音,许久灵岳才小声说,“能否请陈教主——”她终究还是要为了他低下头。
“你别担心,我一定想尽办法救他!”灵岳就要开口求他,但是陈慈悲不能让她开这个口,虽然他听着她叫陈教主,还是有些难受,但是他还是赶紧就应下了,“灵儿啊,便算你一辈子都不认我,我该做的,全都会做,只盼你有事能告诉我,别自己扛着,只要我还在,从此再不叫你求人。”
再不叫她求人。
她想给陈教主鞠个躬谢他,但是终究还是没动。
怕她尴尬,陈慈悲和墨良辰没有久留,晚上就下山了,贾老先生也重金送走。
人都走后,即休起了床,看起来好像常人一样,只是情绪一直不高,不怎么说话,灵岳也只是默默地陪着他。
晚上,即休睡不着,灵岳和他坐在草屋顶上叹气,灵岳抱着他一条胳膊,紧紧地依赖着他,团成一只小猫的模样,闭着眼,似乎十分安详,好像这一切都不能让她心慌,只要抱着施即休,她就能心安。
即休时而低头看看这样的小七,心念忽然一动,他不该破坏她这样的祥和生活,不能崩溃,她还得靠着他呢,所以不能这样放弃,总要拼杀出一条路来,就算到最后真的行不通,大不了就废去这一身功夫,带着灵岳去老秦的庆芽山,打打鱼,种种田,总也能活下去,总也能为她撑起一片天。
夜风里有些不同的味道,即休轻轻地拍拍灵岳,“小七,你先下去吧,有人来找我。”
灵岳睁开朦胧双眼,“是陈教主么?”
“不是他,另有他人,你去里面听。”
灵岳点点头,纵身跃了下去,一个一身白袍的男人仿佛御风而来,那轻功出神入化,除了风拂袖袍烈烈,没有别的声响。那人远远站落在一棵树上,在枝叶间时隐时现,望着施即休的方向。
即休掸了掸衣袍,站起来朝着他问,“来者何人?是敌是友?”
由陈慈悲的真气护住经脉,即休又察觉不到那经脉里的阻顿和损伤了,就如从前一样。声音送出很远,音质不减,阵阵回声。那人喊回来,“是施偌师弟吗?”
即休答,“是施偌!何人唤我师弟?”语音到时,一片祁公树的树叶同时以劲力到了那人的颈侧,那人竟直等到那片叶近在咫尺了,才反应过来,扭身堪堪躲过,却一脚踩空,轰然跌落,风流倜傥,一瞬散尽,十分狼狈。
即休又道,“我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我没有师兄,况且这位大哥你的功夫?还是别给我师父抹黑了!”一句未完,即休已经到了那人跟前,长手卡在那人脖颈上,那人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斑驳的月影下,那人黑着脸讪笑,“施偌师弟,可别动手,我是你大师兄!”
即休讥笑一声,“哪里来的江湖骗子?我没有师兄弟,我师父除了我没有旁的徒弟。”
那人陪着笑,“师弟,你才多大年纪,师父把你抱回胥蒙山的时候,已经四十九岁了,你怎知他前四十九年没有收过旁的徒弟?况且就算你下山之前的十四年,师父是不是常常一个人离山,一走两三个月,你怎知道他没有去教旁的徒弟?”
说得合理,即休脸色白了一下,手上突然加了力气,长手指掐得那半路师兄几乎断气,拼命求饶,“师弟……我不是你对手……请你听我……说完……”
即休并没松手,“你说你是我师父的徒弟,为何你的功夫如此寻常?”
那人死命地抠着即休的手指,不停地往出伸舌头,即休看他就要背过气去,才松了一点,那人赶紧喘了几口气说,“师弟,师父教的,可不只是功夫!我学的是下棋,你二师姐学的是医,三师兄学的是商,四师兄学的是政,五师兄学的是兵法,六师姐学的是文,你行七,只有你一人学的是武,要是打起来,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啊!”
即休冷笑,“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目的?胡编乱造些什么东西?”
说着又要用力,那人赶紧伸手往怀里摸,一边用力喊,“我有证据!”
说着抖出一张白绸子,即休看着这东西眼熟,一把拉过来,月光不够亮,即休一边翻看那绸子一边往屋里走,进了屋,凑到烛火下,那白绸子上,先是师父的字,‘中原六十年,收徒七人,均是各业翘楚,此生足愿,别无他盼,此为诸子名册:首徒:卜言行二徒:霍梧桐三徒……关门弟子:施偌
施即休端详着施偌这两个字,字迹十分稚嫩,歪歪扭扭,断断续续,那是他刚学写字的时候写的,施即休三岁开始学武,认字倒也能认,但是写字写得晚,直到十岁才开始写,十岁左右的记忆,已经很清楚了,所以他记得师父拿出这张白绸子时候的样子,指着一个位置说,“把名字写上去,将来你会扬名天下。”
施即休心里泛起一阵苦涩,他写的时候,那就是一张白绸子,其他师兄弟的名字也都是各种不同的字迹,最丑的就是他的那个,他是第一个落笔的,他没想到那几个字的用途竟是这个。即休把那白绸子凑近烛火,好像老人看不清楚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旁的破绽,别的都可以造假,这几个字他却没法反驳。
来的人说他是大师兄,想来便是卜言行了。
卜言行年纪不小了,有五十好几,精瘦,一双眼放着精光,他跟着施即休进了屋,站在身后,警惕着施即休会不会突然冲动把这白绸子给烧了,好在并没有,施即休缓缓放下了那白绸子,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人,“你就是卜言行?”
卜言行答应着,“诶!”卜言行的姿态仿佛他低了施即休一等。
施即休还是一脸狐疑,他脑袋里已经相信了这个事,可是他心里不愿意相信,冷面对着他的‘师兄’,“你来干什么?”
卜言行也不在意施即休的言行无状,仍是站在那里,笑着说,“师父让我来找你的。”
“师父在哪里?”即休有十四年没见过贺雀了,他找不到他,好像那年自从下了山,贺雀就飞升了,人间再没有他的踪迹。
“被困在宣静王府,捎口信让我找你去救他。”那卜言行囔囔地说。
“为什么被困在宣静王府?困了多久?怎么困的?绑着的?打伤了?还是打残了?”即休心里还有几百个问。
卜言行略觉尴尬,“施偌师弟,这细处的事,怕是要等你救了他出来自己去问他。”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我要是不在呢?”
卜言行说,“师父说,你不在的话,就让我在这等一等,或者多来几次,你总有一天会回来。”
“呵,他倒是拿捏得准我。”
“师父说,要是你发病了,就会回到胥蒙山来,让你去,他说能医好你。”
施即休一惊,原来贺雀早知道他身上有这个问题,那这事会不会和师父有什么关系呢?即休又问,“师父是什么时候让你来找我的?”
卜言行端起手指数了数,“大概两年前吧。”
即休又惊,“两年?他现在还困在宣静王府?会不会被人砍了?”
卜言行笑笑,“没死,还在里边呢!”
即休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两年前,大约是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身体里有问题的时候,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内功停滞了,若按常理,他出了问题,该是要回胥蒙山,看一看师父在不在,问问他该怎么办,或早或晚,他都会回来。
即休突然想起一事,“你有没有龙蛇令牌?”
卜言行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牌子,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师兄弟姐妹,人人都有,师弟你要看这个干什么?”
即休心里生了气,“为什么我没有?”
“你没有?这怎可能?不光我们有,师父的很多故交亲朋都有啊!”
即休更生气了,“猫猫狗狗都有,就是我没有!他凭什么这样偏心?还想让我去救他?不去!你告诉他,我的病不治了!我等死!”
“师弟!别这样,也许另有隐情呢!你更应该跟我去,到时候好好问问师父啊!”
即休起身就往出轰人,“不去不去!你快走,慢了我打死你!”
那卜言行无奈地被推出去,眼睛一转又一转,只盼能想出点什么来让施即休回心转意,脑子突然一亮,手扒着门框不肯松,“师弟,师弟!师父说,众多弟子里面,你是最有天分的一个!可见师父十分重视——”
话没说完,一把短剑已经架在他脖颈上,施即休毫不留情,卜言行觉得颈间温热,伸手一摸,见了血,于是不敢再啰嗦,片腿就上了树,卜言行轻功有点用,一瞬间没了影,空留下一句,“我明日再来找你!”
灵岳在旁边屋,把这一切都听了个七七八八,施即休气冲冲地回来,撅着嘴吊着眼,一腔子的气没处撒,弄出很大的动静,等到躺在榻上,更是翻腾不休,来回转了一个时辰也睡不着,一双眼在暗夜里瞪得雪亮。
灵岳问他,即休带着哭腔,“从前还以为自己明白,活得沾沾自喜,如今看,我就好像那戏台上的丑角,专门给别人看笑话的,他来这一番,我才发现我这快三十年,竟都活在一团迷雾之中,活在旁人的股掌之间,他为何来?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我竟然有师兄弟?还有这么一堆,这都怎么回事……”
灵岳按住他的双手,“你稍安,别怕,这世上的哪个,还不是被命运戏弄,他来戏弄你,你就更加不要理他,理了他,他才越发得意,登鼻上脸,你不理他,他折腾折腾也就没劲了,那时候就该放过我们了,明天我们就离开这,天下之大,还找不到个他们不知晓的地方?”
宽慰了许久,即休才渐渐静定下来一些,但是仍是睡不下,头脑发胀,心口干涩,灵岳看着即休心里还有话,好像顾虑着什么不肯说,但是又掩藏不住的样子,几番劝诱,即休才开了口,吞吞吐吐,“小七,这事……我想去问问陈圣主的意思。”
灵岳沉默了一会,起身穿了衣。夜正深浓,俩人打扮立正,就下了山。
到了木梁舵门口,守卫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大小姐,忙不迭行礼,叫他们稍等,赶紧往里头通报,没一会,宋依稀就出来了,头发有些乱,外衫披着,一看就是睡梦里给叫起来的,凤灵岳问,“陈教主在这吗?”
宋依稀语气里没有一丝埋怨和不满,尽是虔诚热忱,“没住在舵里,在客栈,我带你去。”
丑时正,三个人敲开了陈慈悲的房门,陈慈悲一开门,脸上腾的就上来一阵恐慌,他们漏夜而来,怕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语气里遮掩不住慌张,“灵儿!出什么事了!”拿个眼仔仔细细把这俩人看遍,发现没受伤也没流血,稍稍松了一口气。宋依稀把人送到,恭恭敬敬行了礼就走了,陈慈悲把俩人请进屋。
即休给陈慈悲行了礼,灵岳没行礼,落了座,即休把前半夜这事和陈慈悲细细说了,中间又免不了狠狠气愤了一番,陈慈悲听着听着,却渐渐露出了笑意,“那龙蛇令牌,我也有一块,是贺雀给我的,只是日子久了,我早不带在身上了,如今许是在千斤手里。”
即休手啪啪拍着桌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时候气糊涂了,也忘了问一句卜言行,怎么人人都有!就我一个没有的!”
陈慈悲笑问,“怎么会人人都有!你还见过何人手里有了?”
即休回忆着,“魔琴郑经手里见过一块,要不是有这个东西,我险些杀了他。”
陈慈悲琢磨了一下,“那卜言行有一句话说得倒是对,贺雀确实认为你是他最有天分的弟子,这龙蛇令牌你没有,我猜,他可能就是用来防你的,贺雀不知下了多大的一手棋,怕你乱杀人,坏了他的棋局,所以你身体经脉上的压制之术,怕是多少也和他有关系,郑经手里有这东西不奇怪,那是秋圣山的,秋圣山是我师姐,贺雀的师妹,是你的师姑。”
即休摇头苦笑了许久,笑中带着泪,“我施即休何德何能?连教主您和秋圣山人也要靠他一块破牌子来护着?是我浅薄可笑,竟不知道我师父有这样的能耐,我还以为他真是个踏实朴素的乡野老人——”
小时候师父是天,施即休的全部世界里,再没有一个别人,吃喝拉撒睡,习武识字全都是贺雀一力管,师父说的话都是对的,他二十年从没有怀疑过一次,师父是慈父,也是严父,虽然温情的时候少,但是那打小就培养起来的信任感就像坚韧的石壁,一条裂痕都没有。
等到下山之前,师父才给他看了那龙蛇令牌,师父告诉他,若是见到有人持有这样的令牌,务必保那人性命,他也没问是为什么,只是牢牢地记下来了,若师父有诺,当徒弟的要践行,师父还说,从今往后,遇事要靠自己,靠不着师父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毕,仿佛诀别。
可是这回,施即休被摔打碎了。
灵岳握着即休的手安抚他,“他这样防你,说明他心里真的忌惮你,你身上是有他害怕的东西,此刻他该要费尽心思了。”
陈慈悲赶紧接话,“灵儿说得对,他这时候叫人来找你,他可能真的遇到破不了的局了。”
即休缓缓抬起丧气的头,“陈教主,所以来想问问您的意思,这局我该接吗?”
陈慈悲又想了一会,“接,但不能按着他的心思接,就我对贺雀的了解,他必定是没搞什么好事情,你要做好准备,像今天这样的事,还会有很多,贺雀此人心思十分深沉,你所描述的严师慈父形象,怕只是他多面之中,最不足道的一二而已,他露出什么样的面目,都不奇怪,你不要好奇,也不要跟他斗,不论他出什么招,你都不管,只跟他谈一个条件,让他去了你经脉上的限制,旁的什么龙蛇令牌的,都不要管。”
“这事确实跟他有关系?”
“这阴损的模样,确实像贺雀的手笔,不过是不是他亲自下的手,我不敢肯定,但我赌他有解法,不过他不会轻易给你解,他该是用这来要挟你做什么事,这就要看你怎么跟他谈。”
即休也沉思了一会,仿佛下定决心,“好!我就去见见他!”
陈慈悲点点头,又问灵岳,“灵儿和即休一起去吗?”
即休扭头看灵岳,“小七在这等我吧,汴京城是我的伤心之地,小七也不便回去,徒添烦恼,我如今对师父和师兄师姐们都不了解,我怕他们再用小七做什么文章。”
灵岳点头,“我就在这山上等你回来。”
陈慈悲说,“那我这段日子,就住在窑镇,即休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来个消息,我就去汴京城帮你。”顿了一下,又解释了一句,“灵儿放心,你若无事,我不上山。”
但是俩人明白,即休不在,他便自己留下来守护灵岳。
又谈定了一些细项,东方蒙蒙放亮了,俩人告了辞,回了山。
睡了三个时辰,那卜言行果然又来了,即休收拾了行囊,和小七依依不舍话了别,便跟着卜言行下山去了。
即休走后,陈慈悲果然依言日日守在山下,有时从客栈出来,在胥蒙山下徘徊一会,仰头看看,自然看不出什么结果,再悻悻离去。宋依稀带着人跟在圣主身后,看着他一次次乘兴而去,扫兴而归,无数叹息,无可奈何。
总约过了十来日,陈慈悲收到胡千斤从烟霞送来的一个长长的包裹,看了哈哈大笑,大赞胡千斤一番,拎着包就上了胥蒙山。宋依稀不知道胡千斤送来的是什么,只知道,那正合了圣主的心意,是一个上胥蒙山的理由。
不由得暗暗生恨,这胡千斤远在千里之外,也能猜到圣主的忧愁烦恼,她近在咫尺,却做不了什么事,白白被胡千斤占了便宜。
陈慈悲上了山,灵岳正在山顶空地上练剑,用的便是那一柄形意剑,陈慈悲住了脚步,看得竟有些呆了,姜儿平生所愿,就希望她自己能会些功夫,但无奈,认识他的时候已经年纪太大,无法再习武了,多好灵儿知道她母亲的遗愿,姜儿泉下有知,也该高兴才是。
那剑法就是墨良辰的路数,一套剑法走完,凤灵岳才发现了陈慈悲站在一旁,陈慈悲见她望过来,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倒是凤灵岳先问他,“陈教主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说了无事不上胥蒙山吗?”语气里带着刻意的疏离。
陈慈悲赶紧说,“啊,确有一事,所以来了,灵儿别见怪。”
“什么事?”凤灵岳并不想请他进去的样子。
陈慈悲将那长包裹递给灵岳,灵岳接过来打开看,竟然是华成峰的钢鞭和夏弦月的归云弓,心里一阵颤动,不由得有些感慨,连她自己都忘了这码事,陈慈悲竟然记得,脸上却仍然兜着颜色,“多谢陈教主了!”
“灵儿何必跟我这么客气。”陈慈悲站在杂草间,目光逡巡了两圈,忍不住又问,“这些日子可好吗?”
灵岳不抬眼,“也要多谢陈教主,叫人定期送来所有的吃穿用度,哪还会有什么不好。”
“哦。”陈慈悲有点失落,继而又没话找话地说,“即休那你也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他,他定会功成早归。”
陈慈悲再没什么话可说了,往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上山,但这好歹能说上几句话了,总比从前强得多,又不能喋喋不休,反而惹了闺女厌烦,脸上挂着辛酸,挥手作别,“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灵岳也不知为何,看着他转身的离去的背影,突然有点眼窝发酸,不知觉地就喊了一声,“陈教主!”
陈慈悲赶紧回头,灵岳上前两步,“陈教主可有空闲?能来给我讲讲当年上摇仙宫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我娘临死的时候一直惦记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陈慈悲也觉得鼻子酸,赶紧应声,“诶,好好好,我细细地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