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晚风疾,善加衣(3)(2 / 2)
“哦?这倒是从未听说。他在那里干什么?”
“偷东西!不知是哪里给太师……容寿送来的礼,其中有一件是从老秦的兄弟家里搜刮来的,他自告奋勇要帮兄弟寻回去,那时候他年纪小,只身就敢来,哪知道太师府刀山火海?我见着他的时候,已经被人堵在了死胡同,见他可怜,手一松,放了他。哪成想也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灵岳点头,“原来他与容家的梁子,早就结下了。那你呢?他们为什么又要追杀你?”
即休扭头问,“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
“说你勾结宣静王叛主,要暗杀爹爹,失手了才被追杀。”这是容氏对这件事后来一致的对外口径。
“我呸!血口喷人!这些人坏得很!”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
“此事可能不好讲。”
“你答应了要说的,不许耍赖!”
“好好好,你先稳一稳神。”
“快说。”
“元符三年,哲宗病逝。哲宗无子,当时可以继位的是当今陛下,时为端王,和静王,也就是现在的宣静王,两王相争,端王胜,次年改国号为建中靖国,陛下江山未稳,静王一直不肯罢休,与你父亲勾结,筹谋几年,要篡位,他们当时派我去刺杀官家,就是那天,我教完你三招之后,夜里就进入了紫微宫,一切布置妥当,见到了官家,刀都拔出来了,但是我最终没杀他,我跑了。”施即休平静得像在读一段史书。
“可是后来我父亲和宣静王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惩处。”
“这件事除了我,可能没有别的证据留下来,官家也不是全不知道,因为自从那以后,他对容氏一直是且用且疑,刺杀一事,他也怀疑你父亲和宣静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凤灵岳心里道,那凉了,唯一的证人,容太师不可能不将他灭口。
“你既然愿意去,为什么最后没有杀他?你是为了天下大义吗?你觉得他是个好皇帝?”
施即休摇头,“不是,惭愧,我心里没那么多天下大义,是因为官家身上挂着一块龙蛇令牌。”
“龙蛇令牌?”
“对,你记得在胥蒙山,我曾给你和成峰讲过,下山时,我师父留下一条律令,持龙蛇令牌者,不能杀。”
“那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见了它,然后听了我师父的话,没杀他,我就跑了。”
凤灵岳默不作声,心里一时没有了头绪,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对着华成峰怎么都无法说出口的事,对着施即休这个半疯就一点都不想隐瞒,也不知道为什么施即休辛苦隐藏了许多年的秘密,就这么轻易告诉了她,难道他不怕她帮容太师杀人灭口?
突觉不对,施即休好像已经知道她杀人灭口了,因此刚刚问她,他们是怎么跟她说的,说什么?说杀人的理由。
凤灵岳猛地一甩头,神色里有转瞬即逝的一点慌,“那事,你……你都知道了?”
即休脑袋里转了一下,哪事?哦,那事,下药那事,即休嘿嘿一笑,“嗐,小事,无妨。”
凤灵岳觉得脑袋有点烧,想躲,又无处躲藏,即休却不放过,凑到凤灵岳耳边,压低声音,“你下手挺狠呢,小七。”即休手捂着心跳的位置,红红的狗眼,装委屈可怜。
像在凤灵岳心里窜过一个闪电。
小七,这个名字许多年没有人叫了。
凤灵岳又喝了一口,酒凉了,施即休也喝了一口,又红了一遍,但是他洋洋得意,他在学呢,原来喝了酒并不会死呀。
借着酒气,施即休又凑近了些,“你想不想知道那天在山洞里发生了什么事呀?”月光洒在即休的眼睛里,一闪一闪亮晶晶。
凤灵岳点头,即休压着嗓子,像是怕惊动了天上的神仙,“你那天,亲了我一口。”说完心里通通跳地,在那等着凤灵岳的反应,凤灵岳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她惊呆了一瞬,脸上颜色跳来跳去,伸出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拧在即休的胳膊上,银牙咬碎这三个字,“施即休!”
即休要是想躲,怎么会躲不掉呢,但是他让凤灵岳拧了个痛快,但是疼啊,施即休哇哇大叫,等她松了手,施即休打马就跑,凤灵岳在后面追,静静的雪片落了一层又一层,盖住了从前人的脚印,只留下这两行马蹄印。
即休刻意等了凤灵岳,灵岳追上去又要掐,嘴里叫着,“你敢再说一遍!”
即休连忙讨饶,“我说错了,我瞎掰的!没有没有,没有这事!”心里却叹了口气,她果然不记得了,为什么不记得了呢?追打了一会儿,俩人停下来了,即休伸手接飘下来的雪花,夜无声,对着自己的手掌说,“小七,你看,这天地间,只有你我两人。”
凤灵岳回了一下头,天地苍茫,雪幕悠扬,天上星星淡了,月亮也往下滑,那天地间,可不就是这俩人么。
天亮的时候,终于到了一个镇子,这才觉得累,赶紧找地方休息。从那天之后,凤灵岳才觉得,即休乖张疯魔,也没有那么讨厌了,好像什么活也能对他说,即休从不评判,她变成了小七,而他也不再是怪大哥,而是堂堂正正施即休。
又跑了一天,晚上落脚在牟平县红弗客栈,次日便可以到烟霞。守如瓶就在这等他们,如瓶给即休抱了个拳,叫二哥。
如瓶把如城叫哥,把秦书生叫大哥,把施即休叫二哥,施即休虽然没入无影门的门,但是叫一声二哥,无影门是人人都认的。
如瓶但凡见人,总露着一副笑脸,他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说话声音也带着点儿音,还喜欢拿腔拿调,很容易让人喜欢,所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如瓶对那俩人说,“二哥,七姑娘,不能再往前走了,无影门在天朝各地都有门徒,我敢说姓蒋的和姓沈的手边,也有我的人,但是以烟霞为中心往外百公里,一个无影门的人都没有,说整个烟霞及周边县镇全都是神农教的信徒,丝毫也不为过,里面什么情况,我们一点都打听不着,只知道一些外围的消息。大哥说有一位姓夏的小哥,高个背着长弓的,与我匆匆打了个照面,昨日进了烟霞城,到现在没有消息。”
凤灵岳一吃惊,“他怎么自己就进去了!”
即休也生气似的,“嘿,这熊孩子!早知道不让他来,不够他添乱的。”
如瓶接着说,“我白日里试了试,我们只要向烟霞出来的人打听个消息,没问两句,他就反过来问我,然后就把我们问事的消息报告给族长一样的人,往烟霞城里送。我从没试过如此掣肘,拿不定主意,等着二哥来。”
即休说,“你二哥也没什么主意,你问她吧。”
凤灵岳说,“如今确定成峰是被带进了烟霞城了吗?”
如瓶说,“确实是,我们跟着的马车前日由胡千斤一行人押着进城了,没见再出来。”
凤灵岳说,“那怎么也得想办法进烟霞城才行,在这什么也看不出来。”
即休说,“如瓶,大部队都不要带,就放在城外守着,你与我和小七三人想办法先进城去。”
如瓶点头,“嗯,人都在外边,如果真的到了要大规模火并的地步,一时半刻也就调进来了,二哥放心。”
三人就当前的情形聊了一会,灵岳说,“烟霞城越是固若金汤,这事越是好办,说明他们有掣肘之处。”
如瓶甜甜一笑,“自然有,七姑娘有主意了?”
灵岳站起身,走到桌子边上,从随身包裹里,翻出了几个小纸包,挑挑拣拣,又塞回去一些,把选出来的小纸包,一个个小心打开,纸包里都是各色的粉末或细小的颗粒,她把不同的粉末与颗粒混在一起,做得十分认真仔细,施即休过来看,“这是什么?”
“药。”
“什么药?”
凤灵岳挑着嘴角,顽笑似的说,“我什么药都有。”
施即休脸忽然红了一下,咬了一会牙,才说,“给谁下?”
“回烟霞城的人呗。”凤灵岳手上没停,“如瓶,叫手下兄弟,分散在烟霞城各个城门,凡是从外地回来要进城的人,都给他用上,这药随风化,但凡皮上沾了一点,就有用,赶着人多的时候,只管扬在空中即可,这些人带着药进了城,要是碰着旁人,这药就能再去沾旁人——”
话还没说完,施即休猛地一把抓住凤灵岳拿着小药包的手,两人几乎同时说话,即休说,“不行!”凤灵岳说,“你干嘛都弄撒了!”
即休急头白脸地说,“寻常百姓,哪受得住这个?你当他们都跟我一样能开肚取肠吗?”凤灵岳挣了一下,俩人这才意识到,还拉着手,即休赶紧把手松开,一脸的歉疚,凤灵岳白了他一眼,“这个药跟你那个不一样,这个药不要命,只是会有些症状,看着吓人而已,其实无害,且过几天,药效自动就散了。”
即休说,“你确定无害?要不你先给我点试试。”
凤灵岳冷笑一声,“哼,你搂开袖子看看。”
守如瓶也赶紧过来看,即休将两只袖子撸起来,卷到肘部,两条小臂上的血管仿佛浮到了皮肤表面,青紫色,一条条纹路张牙舞爪,好像皮肤要裂开一般,即休脸色也变青了,打了个寒战,举手就要拍凤灵岳,凤灵岳见状一缩脖,那手却没落下来,“小七,你下回坑我的时候,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凤灵岳吐了吐舌头,“你自己试试,不疼吧?”
“倒是不疼,但是痒……还有,心里害怕。”
“对,他们沾了这个药,就是这个症状,再过一两个时辰,脖子和脸上也会有,这药至多就是点……幻痒和幻疼的功效。”
“你是说,让他们觉得疼和痒?其实并没有?”
“对,一部分人会有,看中毒深浅,城内会渐渐恐慌和混乱,施即休装扮成渔民的样子,混在‘患病’的人群中,等待机会进入神农教内部,想办法在里面翻找成峰。”
“我如何会有机会进去?”
“到时候自然有,你就放心去吧,你在他们内部行动,能否保证不被人发现?”
“如果不是陈慈悲亲自出手,应该发现不了。”
凤灵岳抬头看施即休的眼神,竟然有些崇拜。
四包药粉递给如瓶,如瓶没敢接,往后退了两步,眼里全是欲言又止,搂起了自己的袖子,也是即休那个症状,但是刚刚开始。
凤灵岳笑得像春天的花刚开的时候一样开心,硬是把那几个包塞到如瓶手里,然后又掏出另外几个纸包,继续配药,“如瓶,我现在配的,是解药。你也要乔装一下,你乔装成施即休,穿他的衣裳,带个姑娘假装是我,因为我怀疑我们一路上过来,烟霞已经收到消息了。你们蒙着脸,从南门直接进城,有人观察你们,打探你们,也不用理,有人问,你就说是郎中,有人拿这个症状来问你们,这个解药放在水中溶解,喝下去,即可解毒。”
说着这一包也配好了,递给如瓶,又拿出一个小瓶子,“如瓶大哥,这个小药丸也是解药,见效快,且不会复发,自己去办事的兄弟,吃这个。”说着倒出一颗在如瓶掌心。
如瓶望着那一粒小药丸,犯了愁,拿着一双求助的眼望向施即休,嘴里叨咕着,“二哥,这……”
即休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吃吧,吃吧吃吧!”
如瓶心一横,药丸放嘴里咽了下去,不到一刻钟,胳膊上麒麟一样的青紫色纹路,便退了下去,如瓶说,“城里突然出了大规模的混乱,他们一定知道是我们做的手脚。”
灵岳说,“我们打听了这几日,无论如何他们也该防备我们了,但是无妨,他们要护住无辜百姓,大乱起来,越发掣肘,他们抓不到我们。”
如瓶忧心忡忡,“二哥,七姑娘,你们可要快些来!神农教到处在抓二哥,我这点功夫假扮他,怕有命去……”
即休用力拍了一下如瓶的肩膀,“放心去吧!如瓶!”
又仔细交代了一番,如瓶带着一堆瓶瓶罐罐下去了。
安排完后,即休坐在铜镜前,凤灵岳给他乔装梳头,梳成渔民常见的那个辫子头,海风大,渔民把头发都编成了鞭子,或者盘在头顶才清爽。
灵岳认认真真梳了一遍,即休居然不满意,说太丑了,要重新梳,凤灵岳只得耐着性子,又给他改了一遍,即休才觉得好,他哪里看得出哪个头发美哪个头发丑?他无非是贪恋凤灵岳的手指穿过他发丝的时候,那天雷勾着地火般的感觉,贪恋那手指若有似无地触碰到他的头皮,碰了一下,又消失,再碰一下,又不见,又酥又痒又麻。
即休的脊背挺得直直的,连喘息都很轻,怕惊着了心里那个挠痒痒的精灵,恨不得他再挠一挠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