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晚风疾,善加衣(3)(1 / 2)
那日中午施即休特意多吃了点,凤灵岳花了大价钱,买了镇上最好的马,三人轻装简行,往东北去有官方的马道,但是前几天下过雪,地面上蒙了一层白毛,行路艰难。
刚过完年,路上的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的车辙和蹄印。
快跑也要六七天才能到烟霞,那地方实在偏僻。今日虽然没下雪,但已连续几日天色不好,总要再下一场大雪的样子。越往北走越冷,三个人穿着厚袄,扎着大氅,一路疾驰。
弦月腿长,骑着最高的一匹马,跑在最前面,见另外俩人跟不上,一会再折返回来,如此折腾了几次,神色越来越焦急,终于忍不住了,靠近凤灵岳旁边,朝施即休努着嘴,小声说,“姐,你看他是不是故意的,怎么跑的这么慢!”
凤灵岳骑的是一匹矮小的马,脚程本就不快,但施即休还老是落后,这速度,比当年凤灵岳和那班布去高昌的时候,慢了不是一星半点,照这样下去,恐怕要半个月才能到烟霞,到时候华成峰恐怕连片汤都不剩了。
灵岳俩人在原地等了一会,施即休才慢悠悠地赶上来,弦月脸色越发阴沉,凤灵岳迎着风喊,“怪大哥,我们是去救命的,跑快些吧!”
施即休佯做不觉这俩人的焦虑,“这马不行,跑不快。”
夏弦月说,“我跟你换,你骑我这匹!”情急之下,话一出溜就说出来了,施即休心里有点高兴,这可是重逢之后,夏弦月正儿八经的跟他说的第一句话,除了去年在洛阳的一句‘你想让我死给你看吗’。
但他还是无所谓的一副模样,“你那匹马太高了,我骑不了。”
弦月拨着他高高的马头,眉眼拧成个八字,“你究竟想怎么样?”
施即休摊摊手,“没想怎么样啊,没办法,要不到前面城里去换匹马?”
弦月强压一头怒火,被凤灵岳拉住,尽量维持住语气平和,毕竟是求人家办事,“怪大哥,你想要什么样的马?我叫弦月先跑过去买。”
即休面露喜色,“好好好!我就要一匹跟这匹差不多高低的,要一副好鞍子,这一副太硬,硌腿,马要白色的。”
弦月忍不住了,怒声喝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白色黑色有什么区别?”话音未落,长弓一端抄在手里,另一端已经逼到施即休颈间,即休不慌不忙,早有预料一般往后闪了一下,轻轻躲开,然后徒手接住晃过来的长弓,一用力,将夏弦月拽到了马下,弦月摔到了雪窠里,沾了一身的雪沫子,弓却没松手,在雪里被拖行了两步。
弦月就地一滚,又站起来,想把弓拽回来,却觉得使出的力气都喂了狗,有去无回,只见马上的施即休用力一挥,竟将夏弦月甩了起来,悬空转了半圈,夏弦月受那惯性,弓终于脱了手,被扔在了更远处的雪地里,那边的雪更厚实一些,夏弦月落地后停了一瞬,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施即休把玩着长弓,啧啧赞叹。
凤灵岳说,“怪大哥,你磋磨他干什么,你不知道他是个刚烈的性子,再被你给逗急了。”
“我就是看他刚烈,不像个能屈能伸的样子,实在是需要教导。”
“这时候就别教导了,救人要紧,等把成峰救出来,人家是正经师父,让他自己教导。”
弦月往这边走过来,即休不甚满意地翻了凤灵岳一个白眼,吐出俩字,“就不!”一扭脸拿着长弓当马鞭,弓背抽在马屁股上,驾了一声,马撒腿就跑,夏弦月也迈开长腿,两步翻身上马,打马便追,凤灵岳在身后无奈地摇头苦叹,心说这货要是一路撒泼,可够受的。
这回倒是快了,一路不歇,直跑到戌时,进了大名府南乐镇,才追上施即休。即休也不和他俩人商量,径自进了看着最气派的客栈,店家牵了马下去喂,即休点了一桌子的素菜。菜上好了那俩人才进来,黑着脸,即休笑呵呵地招呼他们吃,俩人在菜里挑挑拣拣,实在忍不下去了,叫了店家上些肉来。
灵岳和夏弦月都累坏了,下午跑了二百多里,路过了好几座城都没入,水也没喝上一口,还跑得一身臭汗,吃过了就要赶紧去休息,明日还要起早跑。
凤岳的房间在施即休和夏弦月的中间,洗漱完刚要睡,听见门口噼噼啪啪的声响,出来一看,那俩人正在拉扯,即休拽着弦月,“我教你一套功夫!”
弦月不去,凤灵岳说,“怪大哥,跑了一天了,你不累吗?你怎么这么爱教人功夫?早些休息吧!”
施即休稍微停了停拉扯的动作,看了一眼凤灵岳,“嘿嘿,说对了,我就爱教人功夫,我也教过你呢,忘了吗?”
凤灵岳突然感觉胸腔里的气一瞬间被抽空了,灌了些冷气进去,呛得她遍体生寒,心里说,好啊,终于要来翻旧账了。
弦月还是在挣脱,“我不学你的功夫!快放开我!”
施即休忽一松手,弦月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即休发现强求不来,眼珠一撇,“你今天把这功夫学了,明天咱们还能跑这么快,要是不学……”
弦月翻身起来,鼻头抽动着,“好!算你狠!”
跟着施即休往外边去了,施即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凤灵岳,眨了一下眼,一句话钻进凤灵岳的耳朵,“小七,你快进去,一会头发冻成刀子了!”
凤灵岳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兀自嗫嚅着问,“叫我什么?”心里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清早头遍鸡叫,施即休就醒了,呼通呼通敲了凤灵岳和夏弦月的门,凤灵岳出来问弦月昨夜如何,弦月说,只睡了一个时辰。夏弦月一日便被施即休折腾得没了脾气,只顾着埋头跑,施即休却好似悠闲,兜着马头老往凤灵岳的马屁股上蹭,一开始凤灵岳还以为他不是有意的,回头抱怨了一句,“怪大哥,当心些!”
即休说,“干嘛还叫我怪大哥,你从前怎么叫我的,如今怎么不叫了。”
凤灵岳心口一紧,嘿,果然来了,略略收了缰绳,放慢了两步,盯住施即休,“从前和现在,时过境迁,你不是太师近臣,我也不是相府小姐了,现在这样哪里不好?”凤灵岳说完,策马向前,施即休一头雾水,赶上来再问,“你怎么不是相府小姐了?因为救了老秦吗?”
凤灵岳冷冷地回了一句,“不是,快赶路吧。”
施即休不肯罢休,“小七,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们好歹也算旧时相识,叙叙旧怎么了?”
“没什么好叙的,你不要叫我小七。”凤灵岳眼角突然有点红,脸上蒙上了一层萧瑟,施即休有点懵,还要再开口,凤灵岳停下马,马鞭贴在施即休胸前,十分严肃地对他说,“施即休,不要打听我的事。”
说完策马疾驰,跑了一会,弦月从后追上来,急乎乎地对凤灵岳说,“他不见了!”
凤灵岳气得差点没翻到地上去,这个人言而无信,喜怒无常,又没脸没皮,死缠烂打,幼稚乖张,如何相处?但还是强自忍耐了一下,立在原地,说,“在这等他一会。”
弦月说,“我受不了他了!我自己先去,救不出来师父,我就把我这条命也搭在那,反正活的够本了!”
凤灵岳拉住他,“等会他来了,我与他说清楚,你姑且再忍耐一下。”
等了小半个时辰,施即休才来,不是骑马来的,整个人横着搭在马上,有气无力的样子,任由那马自己散步一样往前小步挪动。弦月更加生气,待他走到跟前,凤灵岳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施即休,起来!别装死。”
施即休垂下去的手抬起来胡乱摸着马鞍,用力把自己撑了起来,像刚刚睡醒一样,凤灵岳盯了他片刻,“烟霞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施即休挠了挠头,一脸的无辜,“去啊,啥时候说不去了。”
“你能……”凤灵岳一脸无奈,压了压火气,“能正常跑吗?”
夏弦月指着他,“骗子!你昨天说我跟你学了那功夫,你便好好跑一天!”
施即休这才来了点精神,“我可没骗你,不就耽误了你半个时辰吗?我今天一定给你跑回来!”说着一打马,飞奔起来。
晚上仍然抓着夏弦月练功,把夏弦月折腾得小小年纪就要油尽灯枯,施即休仍然不满意,怪他这些年疏忽了功夫,好些东西又要从头开始教,连打带骂,到了白天,就又犯浑,找各种理由跑不快,一旦弦月开始责备他,他又发狂一样弥补,要赶上当日的路程,便一气跑到半夜,半夜到了客栈又不让弦月休息,到了第三天晚上,弦月终于忍不下去了,给凤灵岳留了个条子,先走了,会在前方给他们留消息。
弦月走后,凤灵岳也不理施即休了,只顾着自己跑,无论施即休怎么卖弄都不理他,始终冷着个脸,路过奉符县城,天还早,施即休耍赖,说什么也不肯走,说连着走了好几日,累了,要歇。凤灵岳拗不过他,索性不管他,自己一个人打马穿城而过,又跑了快两个时辰,沿途竟然再没有合适的街镇能歇脚,天这时候飘飘洒洒地开始下雪,雪花大片,没有风,安静地下。
快十五了,皓月当空,天地皎洁,竟让人心里能平静。
凤灵岳有点饿了,可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硬撑着往前赶,忽闻背后马蹄声响起,她往路边靠了靠,回头看,是施即休,青绿色的衣袍,墨绿色的大氅,翻飞着从洁白的天地间劈出一条缝,策马而来,到凤灵岳身边,吁地一声叫停了马,那马扬起前蹄又落下,嘴里吐着热气,嘶鸣着。
即休说,“你跑得可真快,愣是让我追了这么久,饼都要凉了!”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过来,凤岳道了谢接过来,“没凉透,还温呢。”
这温柔的夜光月色,好像不合适暴躁,只该顺应天地,温和对待眼前人。
他们不再策马,让马儿自个儿在路上晃悠,凤灵岳打开那纸包,咧嘴笑了,“肉馅的。”
就着雪吃了会饼,肚肠里暖和起来,施即休今夜难得的安静,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即休又解下来搭在马背上两个水囊,递给凤灵岳一个,“我还打了水,喝点吧。”
凤灵岳拔开了水囊的塞子,凑近嘴边,却没喝,转过头望着施即休,脸上憋不住的笑,“你打的是酒,不是水。”
即休一惊,拔开自己的水囊,一股浓香的酒气扑面而来,兀自生气,“嘿,我说怎么这么贵!”
“酒也行。”凤灵岳说了就干了一口,北方的酒,有点辛辣,但是醇香萦绕齿间,很暖,“你也喝点吧,暖暖身。”
即休赶紧摆手,“不不不,我可不能喝!喝了会……发狂!”即休做了个鬼脸。
“怎么发狂?”凤灵岳笑着问。
“大概会……杀人吧。”
“你杀过?”
“什么话!”即休有点激动,“我杀人无数!”
凤灵岳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挑衅问,“你喝过吗?我怀疑你从来没喝过。”
“喝过一口,杀没杀人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
“我不信。”
“当真呀!老秦说的。”
“那你喝一口,我就告诉你我怎么不是相府小姐了。”凤灵岳突然感觉有了意趣。
即休低着眼盯着那一囊酒,思索这个买卖做不做,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划算,我喝一口,你得把这几年的事都告诉我。”然后抬头盯着凤灵岳。
凤灵岳说,“好!你问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但是你也得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即休眼神也不退让,“好!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为什么追杀我,那你要告诉我实话,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山洞里发生的事情。”
凤灵岳突然靠近,“你说了好几次山洞,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记得了,这个得你告诉我。”
施即休抿了抿嘴唇,“这个……这个得喝了酒才能说!”
凤灵岳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挑衅似地盯着即休,施即休仿佛暗自下了决心,闷头也喝了一大口,喷出去一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许久,凤灵岳眼见着他从头脸到细长的指尖,都红了起来,仿佛皮都变薄了,那眼更是红得让人想入非非。
即休伸出颤抖的手指给凤灵岳看,“你看,我这可是真心求教了。”
凤灵岳也惊了,心里有点怕,问他,“可还……清醒?”
“大约还能顶一顶。”但是红色不退,笼罩着整个人。
可能是那夜色好,月温柔,满天的碎星星,映得天地安详,可能是那马蹄声敲在了孤独的人心上,阵阵回响,也可能是施即休的红眼太让人迷蒙沉醉,凤灵岳从那三招问他,“那天你教了我三招之后去哪了?就再也没见过你,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恐怖,爹爹三天两头的发火,大哥哥倒是老实了很多,不敢去惹爹爹生气。”
即休突然想起那天在山洞里,凤灵岳醒来第一句话就问他,去哪了。难道这个事情,她还一直放在心头吗?
凤灵岳讲她和师父那班布到处流浪的五年,中间只回去过太师府三两次,直到那班布在高昌出了事,她回到汴梁,又讲如何与成峰相遇,杀了霍义王,如何退了李侍郎家和赵翰林家公子的亲,变成了汴京城人人唾弃之人,讲了曲探花、朱敞,以及如何解救了秦书生。
凤灵岳的声音像埋在水里,被石头坠着,低低沉沉的,她情绪无甚波澜,却听得施即休胸口发闷。施即休不知道,真正沉的,并不是他离开之后这些年的事,而是在他离开之前,只不过,凤灵岳好像忘了那一段。
讲完的时候,施即休身上的红色都退得差不多了,一个没拦住,他又喝了一口,辣得龇牙咧嘴,但是没喷,全咽下去了,眼珠立马又红了。
凤灵岳说,“那你呢?”
施即休这几年就乏善可陈,他去哪了?哪也没去,就在蝴蝶谷,和秦书生厮混。
灵岳问,“怎么认识的秦书生?”
“你不知道,那天我教你三招的时候,老秦也在丞相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