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2 / 2)
他身上穿着的,是狂怒骑士团的军装,袖口与领口的圆润扣子是沉重的黑曜石块,那只有狂怒骑士团的制式军转才有这样的待遇。
狂怒骑士团是什么?
那是千年前以不过百人的数量冲跨庞加兵阵的传奇部队。
是这支旗号的部队第一批继承重装甲胄,并将梅耶剑术发扬光大。将狂怒骑士团称之为国家的脸面,也不算说错了什么,毕竟阿勒斯的开国基业就是这支神圣的骑士团打下来的。
后世也出现了不少堪称强大的骑士团后辈,可始终没有一支骑士团能与狂怒骑士团比肩。
少年侧过身,腰边的笼手剑被白光照到,质朴的剑面反射出摄人的剑光。那柄危险的佩剑实际上却是礼节性的用具,在真实的战场上,并不会有骑士拔出这样的单手剑。只有指挥官才会拔出这样的刀作为指挥刀使用。
他是一个狂怒骑士团的年轻指挥官啊,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有了其他军人望而却步的成就。
就算有贵妇人想要与这个年轻的男孩谈谈,也得考虑自己的身份能否有让对方开口的重量。
狂怒骑士团的份量太重了,重到他们也跟着望而却步。
“你...好?”居然有人靠的近了冲他打招呼。
少年吃惊地抬起头,意外的拾起目光,他完全没有听到靠近的脚步,好像那个人十分钟之前就在他的背后一动不动了。
那是个女孩,看起来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却穿着贵妇人才会穿的露肩长裙,匀称的光晕渲染在她裸露的肌肤上,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忽然靠近时淡淡的花香让人神韵目眩。
“你好。有什么事么?”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事,虽然他们都在议论你,讨论你是副团长跟哪家妇人生出来的私生子...不过至少我是觉得这里没有人像你的妈妈。”
她忽地凑近了,把嘴巴放在少年的耳旁,轻轻开口,声音轻盈的让他觉得耳朵发扬,有些奇妙。
“所以...?你有什么事么?”少年露出了疑惑的一面,看的女孩愣住了。
“噢,还有你烟抽的太凶了,一直不停的抽,这么小就有烟瘾,以后会有肺病的。”
少年脸上的迷惑更严重了,他侧过头去,盯着女孩文静的双眼,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粉色的长头发被女孩留的很长了,就那么垂下直到腰间,柔软的鬓发上缀着各种小巧可爱的装饰发卡,很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审美。她注意到了少年的目光,就那么毫不掩饰的顺着他的视线回看他,大大的眼睛亮闪闪的,是能让一个十四岁男孩心动的美丽。
“我只是在关心你,不可以吗?”
“呃,可是——”
“没有人会对自己无缘无故的好,是么?”
“嗯。”
“那现在开始有咯,我觉得你很可怜,所以想关心下你。”
她露出俏皮的笑容,吐着舌头做出了鬼脸,看的少年人一愣一愣的。
这个女孩简直是个和大号粉色兔子玩偶一样的存在。
和那一身漆黑的军装衬在一起...居然并不冲突,反倒有几分融洽的意味。
月光淡淡的光束透过背后的玻璃花窗,轻轻拂过他们两个人的肩膀,照亮了一些落在他们二人的肩头。
“...谢谢。你的关心我收下了,可以请问小姐的名字么?”
“帕特里西亚。梅伦德斯家的帕特里西亚。”
她慢慢举起酒杯,喝下一大口白葡萄酒,酒精和糖分交错着缠绕上她的味蕾,让她发出舒服的吐息声。不知道是在叹息那甜蜜的酒水,还是在陶醉权利的迷人。
“梅伦德斯家的长女么?难怪你不介意。”
“别说笑了,我可怜你,和我是什么身份没关系。仅仅只是出于我的个人意志。”
“...谢谢您的关心,帕特里西亚小姐。”
“嗯,不客气。那么你的名字呢?我都先把我的名字报上来了,你不愿意说我可是很丢脸噢?”
少年愣了愣,居然笑了出来。他的肤色那么冷,眼神也那么冷,笑容居然也那么清冷。像是春天盛开时的白桂花,清冷的随时就会凋零坠落在泥土里,消失不见。
他脱下与军服配套的黑手套,单膝跪在帕特里西亚小姐的身前,握住她递来的手,亲吻。
帕特里西亚用玩味的眼神看着俯下身去的男孩,看着他坚硬的军装一点点为她弯曲下去,低下的眉眼居然有那么些像是臣服于她的意味,让她感到了愉悦。
“我的名字是亚当,仅仅只是亚当。很高兴与您见面,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少年银色的发丝亮如白昼,深深的刻进女孩眼睛里,于是她笑着抽回手,捂着开心的笑出花似的嘴巴说不客气。
而在远处,谁也注视不到的高点处,一个浑身笼罩着阴影的男孩正歪着脑袋,聆听旁边狂怒骑士团团长的讲解。
他们高高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贵族宴会的荣华富贵,那些璀璨的光点在眨眼间就好像遥远的无法触及。
骑士团的团长和大部分人相信的都不一样,没有精美的军装和贴身的佩刀,反而穿的破破烂烂的像个温墨落街头随处可见的乞丐,只是穿着麻布编的布衣,松松垮垮的,唯有那个小小的纯银酒壶交代了他的身份。
“梅伦德斯是依附于亨舍尔家的旧庞波式家族,以精湛的武器锻造技艺而屹立于温墨落,那是官方手中最好的武器锻造家庭,最初的王之工匠所建立的分支家族。”
“同时也是重装甲胄材料的供应者,只有梅伦德斯家具有陨铁和黑铁的开采权。想来梅德伦斯家的长女会在这个时候找你搭讪,也是为了和军方讨好关系。旧时代打造刀剑的世家终于向时代的洪流低下了头,想要去拥有火器的制造工艺。”
“不用猜测也能想到,新兴火器与长刀重剑的过渡是人类武器史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帕特里西亚并非古董迷信的人,她也渴望梅伦德斯能完成更替工作,除去家族内部的种种助力,成为与法约尔家族齐驱并驾的第二个枪炮制造家族。”
亚当就那么听着,歪着脑袋侧过头去,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眼睛里无喜无悲,什么都照不进去。
“不过军方暂时没有必要和梅德伦斯家交好,目前骑士团的军火需求有法约尔家就足够了,用不着从零开始去培养另外一个家族的火器生产线。”
“嗯”亚当终于有反应,点了点头,视线转到另外的人身上。
团长顿了顿,顺着亚当的视线看去,犹豫住了。
“该怎么说呢...你看的那个女孩我也不是很明白。”
“连团长也不是很明白么?伊波尔应该是个很单纯的人才对。”
“你知道她的名字啊,可是却能说出单纯这个词,你对现在的她应该一无所知。”
男人摇了摇头,眼睛里第一次出现敬畏的眼神。
“来温墨落的路上你随我和副团长见过许多离开故乡的平民了,他们的衣服无一例外的破破烂烂,一副吃不饱饭的饥饿面容,无论是大城市的还是小镇里的,你知道原因么?”
“我不知道。”
“抽象一点说的话,就是你嘴里那个单纯的女孩造成的。”
亚当呆住了,不可置信的回头去看团长。
“准确点说,是工业革命造成的结果。蒸汽机的出现取代了许多传统行业效率低下的工作岗位,那些找不到工作的人就只能往大城市赶,可是大城市里也在失业,温墨落的煤炭工人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他们的荣光背后是无数前辈的死亡。”
“这...”
“所以,不靠谱的说,是那个女孩稚嫩的手促成的无数阿勒斯平民饿死,也没有问题。工业革命背后的推手就是维新派里的弥顿家族和卡斯蒂利亚。我们曾经想要阻止,却太迟了。”
“伊波尔是革新派中的明面代表,经常于各地游走演讲的头号人物。那才是仅仅十四岁的女孩儿,就已经在各方各派中的权利角逐展露头角,被许多方的权贵和工人代表所熟知。”
团长先生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但是眼睛像是鹰那样锐利,紧紧地盯着那个女孩的背影。
“不过才这点年纪,已经被以‘弥顿家未来的掌权者’而尊称。本已没落暗淡的古老贵族分支,在伊波尔的谋略下,重新焕发了荣光。”
他慢慢的慢慢的陈述,带着亚当拉进了这个女孩的故事中。
拉拢人情,开拓情报,商桌谈判。
都由那个个子还没开始发育的小小孩子一手推成,尚且还是花苞的红裙女孩在上流社会的聚会里,捧着酒杯慢慢缀饮,将葡萄酒的酸涩和浓郁香味一同咽下。
偌大的沙龙房间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主动去搭话,因为那个小小孩子眼神永远冷淡和遥远,她有能力促成一个商业领域的巨大成功,也能在一夜之间使一个古老家族坠入深渊。
瀑布般的漆黑长发随意垂下,她的目光永远都是漫不经心的四处飘散,只有她主动去找人合作的机会,因为没有人敢和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超级新星搭话。
所有人都清楚,伊波尔的未来,要么会亲自摘得阿勒斯的王冠,要么亲自砍下国王的头颅,将政权推翻。
没有人会质疑一个在政权摇摇欲坠的时代,一个绝对突出的领导者。
绝对的政治手腕,狠辣的商界棋局,以牺牲了大部分传统行业从业者的工作来促成阿勒斯几乎是早产儿的工业,再亲自将如同襁褓中的工业一点点发展扩大。
阿勒斯的工人遍布于各个重要城市和港口,几乎取代了阿勒斯过去百分之50的经济收入,成为了皇权和王权都无法根除的阶级存在。
以牺牲大部分人的代价来完成另一部分人新生,没有人会知道那些丢掉工作的手工业,传统行业的人会怎么样。
“她长大成了那样的孩子啊...”
“怎么,你认识她之前的样子?”
“嗯。伊波尔以前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笨笨的,很愚钝,很单纯。”
“哦?有意思。”
“现在呢?你仍然觉得她是那样的人么?”团长眯了口酒,液体流晃的声音有些寂寞。
忽如其来的大风掠过两个人中间,摇晃了少年不忍心的目光。
“我...觉得她应该还是那个善良的孩子。但仅仅只是我觉得。”
“嗯。别心软了,你的剑就是为这些让阿勒斯人民挨饿的存在而磨砺的。”
“是。我知道了,今天的目标我可以出手了么?”
“去吧,现在时机正好。你知道东方有句古话么?月黑风高,而今天正好就是这样的日子。”
少年轻轻点头,和团长对视,将皮革护手中藏匿的薄薄袖剑收起,嘹亮的收鞘声转瞬即逝。
“袖剑不能拿来防御,只能卸力,记住了,不要用袖剑格斗。”
“我的潜行工作没那么糟糕,您忘了上个月是谁悄悄摸进您卧室偷走副团长馋了好久的威士忌么?”
团长愣住了,转而笑着破口大骂“原来是你这个小臂崽子,我说谁胆子那么大敢偷狂怒骑士团团长的酒。”
他最后点头,将兜帽上的帽子翻起,起身后退隐匿在黑暗中。
在灯火最璀璨的时候,无人将视线投去的阴影中响起沉重的步伐。
他像鹰一样从最高的地方展开双臂,月色在他的背后沉默如大海,极高的天空是他隐藏姿态的幕布,大风将他的长袍吹的猎猎作响。
忽得,他坠落下去,仍由地心引力牵扯他向大地坠去————
『谁能使我们与大义的爱隔绝呢?难道是患难吗?是困苦吗?是逼迫吗?是饥饿吗?是赤身露体吗?是危险吗?是刀剑吗?……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的事上已经得胜有余了。』
有远古野蛮的声响回荡在夜空下,教徒们围绕着火堆低声吟唱着圣经,祈求主降下宽容——
人们不知道那一天神是否有回应那位虔诚的教徒,但是至少,有出鞘的袖剑回应了他们。
阿勒斯的第一本圣经是于血泊中发掘的...而那本圣经的前半页已经被火焚毁了,未曾流传于世的那前半本,被称之为旧约。
时隔多年,袖剑再次被佩戴上了人的手中。不知道这一次,袖剑究竟是为了什么出鞘的?
是为了荣华富贵么?是为了那滔天的权力么?还是仅仅只为了那绝对的公平大义?
一切都不用言说了,历史的车轮已在火与剑中滚滚开启了书写...阿勒斯的一切都将迎来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