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者(1 / 2)
“这把椅子不是为你准备的。你也没有资格坐在上面。”
老人的声音带着浓黏的厚痰声,让人本能的不悦,他直直的端着脑袋,根本不让视线向左边偏去。
弹簧和机械精密运作的声音转瞬即逝,微弱却又无法忽视。
“一个将死之人,怎么能干涉他人的行径?达米尔·古铁雷斯公爵,晚上好。”
阴影中走出了一身白袍,手指弯曲收起袖中精巧的短剑。他的袖子上沾了不少暗红的液体,声音却出奇的文静乖巧,像是在贵族家中教养良好的小男孩敲响了老师的门,弱生弱气的问好。
他也真的照做了,没有坐到那把空着的椅子上,只是无声无息地从阴影中渡步出来,将下半身置于明亮的光线中。
“将死之人为何不能干涉后世?人并不是只有肉体上的死亡,还有许许多多的死亡。”
他摇摇头,亚当看不见他的眼睛,却仿佛能听见他的叹息。
“军部派来杀我的人居然是个孩子么?让孩子来参与这场污浊的狂欢,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苍老的话里满是不屑,他的情绪有一点激动,耳朵和脖子涨的通红,口水在大声的斥责下横飞。
“我已经十五岁了,谈不上是孩子。虽然在您面前的确还是个孩子就是了。”
他耸了耸肩,拍拍老人坚硬的肩膀,顺着他的视线凝视室内楼台的下方,那里有着载歌载舞的人们和流动的喜悦。
“您的消息网很灵通啊,能够预测到是军方的人来杀您。是什么让您来赴这场必死的局呢?被一个孩子杀死会很是很耻辱的事么?”
“我已经八十岁了,死不死是件无所谓的事了。无论是躺在床上被子孙环绕着死去,还是现在在此处被你割开咽喉而死,是一样的。”
“是么?真豁达。我尊敬您的这份豁达,出于这份尊敬,我想我们可以有一次聊聊的机会。”
“我是不会把同胞的信息出卖给你们这帮军方的野蛮屠夫的。三十年前我曾经敢把火铳抵在你们狂怒骑士团团长的脑袋上,今天我也仍然敢践踏着你们的尊严死去。革新的道路是不会因为任何人的阻拦而停下的,这个坏掉的国家早就需要一场变革了,它需要一场伟大的革命!”
他震声咆哮,亚当毫不怀疑这个衰弱的老人下一秒就能从腰间拔出刀砍向自己,因为他的威严不是能虚张声势出来的,那是真真正正年轻时称霸一方的气势。
可是亚当没有动,他依旧安静的背手而立,站在老人的背后像是忠臣的护卫。
“我尊敬您,先前也说过了,您曾是猛虎是野兽,是富甲一方的商政大臣,是力压王权的一代枭雄,您去往的地方,都被亨舍尔家的人拥护着前进,身披着荣光与胜利,像是下凡的天神。”
“可是如今呢?四十年前,您的财富被背后的同伴分刮,成为了法约尔家现在雄厚的根基。亲人将您举报给教会,没收了卡莱马的产业与大半辈子奋斗下来的心血,也导致您的妻子被活活作为女巫烧死在了教堂门前。”
“即便如此,如今的您也靠着自己的手再度东山再起,将自己的仇人尽数吊死在温墨落的城墙上。可是这些的一切都有意义么?您的奋斗您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此刻八十岁的寂寥,和那根本见不到回报的付出?”
“你尽管放屁好了,老子一个字都不会听。我经历了那么多事,还会在乎此刻的苟活?”
他笑了笑,年轻稚嫩的嗓音却如同砒霜,让达米尔公爵开始颤抖。
“是啊,可是您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念想的事了么?您说您不在乎是被子孙环绕着死去,还是被我的刀割开咽喉而死。可您不是每个月都在给您远在边境的孙女寄信么?您不是很渴望那丢失的亲情么?她还等着您寄下一份信和生活费啊。您要是就这样走了,她会很寂寞的。”
“你们想对我孙女做什么?”
“没什么。我们也不愿意动用暴力,只要您能配合。”
“你们...不会是骗我的吧。我孙女的事明明谁也不知道的...明明我是拜托...”
“拜托雷纳尔先生亲自去寄的,是么?他是我们安插在您身边的内线啊,不然您以为军方要从哪才能知道亨舍尔家的内部消息?尽管您不再是亨舍尔家的顶梁柱,可是您依然是那个大家族的一份子,大家都敬重您,哪怕您不再过手权力了,依然会询问您的意见。”
老人露出了愣愣的神色,接着整个人都松懈了,亚当侧着眼睛,凝视这个老人从像是披上铠甲的坚毅骑士,崩塌成了真正一个的年弱老人。
“你们真是什么都知道啊。还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的么?”
“狂怒骑士团是神授的奇迹。只要有必要,一切都可以被它知晓。”
“我不信神。我这一生都只信自己的手。可是温墨落实在是太大了,我以为我的手足够坚硬,足够强大了,可是到头来,我依然谁也没保护住。”
末了,老人露出寂寥的自嘲笑容,他变成了真正的风中残烛。
亚当歪歪脑袋,右手轻轻抚着腰间军刀的配重球,开口:
“想通了?愿意和我们合作了?”
“嗯。我其实谁都没有保护到,我是个没用的家伙啊,不想到最后连亲孙女都保护不了。”
“家人是很重要的,我同意您的看法。那么请开口吧,告诉我五年前的奥林匹斯号惨案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是谁策划了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老人不说话了,他叹了口气,拉过椅子,拍拍上面的坐垫“坐吧,一直站着不累么?”
亚当愣住了,他从老人的身后离开,听话的坐了上去。
“这把椅子本来是为了你们狂怒骑士团团长准备的。可是他不愿意见我,那么就算了。这把椅子你来坐就好。”
“嗯。您和我们团长是朋友么?”
“我和他当年是一个大学的,我上神学课,他上军事课,我们曾经是一个宿舍的哥们,跳河翻墙打架偷看隔壁女生宿舍的浴室...嘿嘿,我们当年什么没一起做过呐?”
他居然笑了出来,猥琐的舔了舔嘴唇,满眼都是怀念。亚当不由得诧异这个老人的变脸速度,从愤怒到呆滞再到悲痛,到现在的缅怀。虽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位老人要特殊点么?
反正宴会的时间还长,亚当也确信达米尔公爵没有通知外部的能力。他只带了数量相当可怜的护卫和贴身侍者,想来是放弃抵抗了,他就也顺着达米尔公爵的话往下走。
“当年的朋友如今却为了不同的道路反目相杀,真是唏嘘。”
亚当摇了摇头,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只是觉得难过。
“不不,虽然是好哥们,但我和他总是意见不和。一起窥视女浴室的时候,我喜欢屁股大的,他喜欢胸大的,经常看着看着就互相骂起来鄙夷对方的喜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的万分开心,亚当很少见一个老人能笑的那么放肆开心,于是他就静静的注视着这个老人的欣喜,抿嘴微笑。
老人笑了很久,笑的眼泪大滴大滴的出来,忽然间哭了,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丢掉了最好的玩具,那是孩子最无力最崩溃的时候。
“....您不是愿意和我们合作么?不用哭泣,把一切都告诉我后,您可以亲自去和他拥抱,去和他道歉。弥补年少时的遗憾,这些东西并不遥远,对您而言完全是唾手可及。”
“我知道、我知道...抱歉孩子,有点激动了。我有很多年没和别人说这些了,没想到第一次和外人说出来,会那么轻松。”
他又忽然不笑了,如果现在还有第三个人,一定会被这个一会哭一会笑的老头给吓到。
“我告诉你之后,你会确保我孙女的安全么?”
“我以狂怒骑士团准少尉亚当的身份发誓,我可以保证您孙女的安全。”
“还不够。拿狂怒骑士团的荣耀发誓,用你们那个破旗帜上的狮子脑袋发誓。”
“....我以狂怒骑士团的神格,荣光,勇敢发誓,永不对达米尔公爵的孙女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