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神女赋(2 / 2)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全赋的发端。最照人眼目而又奇境纷呈的,还是在描摹宋玉与神女相遇景象的叙事对话和赋辞部分。初看起来,这两部分似乎颇有重复,实际却是各有侧重,在再现神女那美好动人的形象上,交汇成层次缤纷又极具变化流动之美的丰满整体。其文笔之摇曳,辞情之感人,也再不容读者有遐思旁骛的余地了。
对话部分的描摹,侧重在传写神女初临时带给宋玉的总体印象。这印象是如此鲜明和出乎预料,以至宋玉在梦后回忆起来,仍不免激荡起无限惊异和赞叹之情:“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这能算是对神女形貌的“描摹”?当然不算。它只是在突然面对现形的美丽神女,震慑于她那绝世风采时情不自禁发出的惊呼。一位才思横溢、出口成赋的瑰玮辞人,竟会因神女的显现而陷入如此失态和拙于言辞的境地,不正有力地烘托出神女的惊世骇俗之美?这样说来,惊呼或赞叹也是一种“描摹”了。其好处全在于从虚处落笔,以非同寻常的审美感受,激发读者的想象和好奇。
当宋玉从刹那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高妙的才思便又喷涌在他的笔尖:“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以“白日初出”的照耀之光,比拟神女降临时的灵光喷薄之形,正显示出这位神女具有与世间美女何其不同的奇采!接着便灵光倏敛、翩翩飘近,那容貌再不像朝日一样难以逼视,而已如皎洁的夜月明莹照人了。后文的“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则进一步展示她灿然如花的笑容和温煦如玉的意态;与此相辉映的,又有丽服盛饰,真是飘曳闪烁、妙采四射!至于她那“步裔裔”来入殿堂的身姿体态,在梦中看去,因为多了一重云烟朦胧的感觉,更如乘云而翔的游龙一般,婉婉多姿……
这便是在刹那间震慑了宋玉的神女形象。她的出现,因了作者的连翩妙喻,竟带着如此照人的容采盛饰和飘曳多姿之态!这一节的描述,虽然还是印象式的总体展示,翩翩的神女,也才像帷幕启动时那样容光初露,但读者在那欣喜的一瞥之间所激起的,不正是与宋玉当年一样的“盛矣丽矣,难测究矣”的震慑和惊奇么?
“赋”辞部分的描摹,侧重在对神女的容貌、情态作精工细雕的刻画。赋之“写物图貌,蔚似雕画”(刘勰《文心雕龙》)的特点,在一般辞家笔底,往往流为平板的铺叙和辞藻的堆砌,使对象的表现变得了无生气。但本文的作者却不同:他似乎早就体会了后世画家以形写神、贵在传神的奥秘,故对神女的刻画,特别注重其生气、神情的活现。如勾勒神女的肖像,则“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了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奘蒂猓志解泰而体闲”。从丰盈的体态,画到温润晰白的容颜;在鲜若丹朱的红唇和弯细微扬的蛾眉间,着力点染那炯炯放光的美眸:此刻展示于读者面前的,便不再是美而无神的冷漠画像;那简直就是一位洋溢着蓬勃活力和青春气息,并为流转有神的目光和明丽的容采照亮了的美人,正如临风玉树,气度安闲地向你走来!
但这还只是静态的描摹。更动人的还是作者对神女与宋玉“交接”一幕的动态和心理传写:“动雾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那徐徐飘近的轻盈步态,那纱裙拂阶的珊珊之声,该使梦中的宋玉怎样又惊又喜?但临到走近殿门的时候,这神女却又迟疑了:那流波般延视门帷的目光,似乎透露着她对室内主人的倾慕深情;而举袂整衣、踯躅不安的举止,似又传达着她贸然造访时的犹豫和羞涩。这情景、心理,作者只从细节处稍加刻画,便传写得多么微妙!
巫山神女是美丽多情的,但又是洁清守身、非礼难近的。她的梦中显形于宋玉,似乎只是为了要向襄王以至世人表明,她的心早已交付给了长眠幽冥的“先王”(楚怀王)。所以当宋玉向她表达“愿尽心之惓惓”之意时,她终竟还是抑制了心波之微动。文中对此也有极动人的描述:“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面对着这位“体貌闲丽”的着名侍臣,神女的心中又何尝不曾动情?正因为如此,才会表现出这种似近还远、将“来”复“旋”的矛盾心态。就是在她“{頩}薄怒以自持”,显出一种“曾不可乎犯干”的坚决之情时,所吐露的言辞,也依然“含然诺其不分兮,喟扬音而哀叹”,言辞含糊之中,包蕴着她“理欲”交战的多少痛苦和哀情!最后叙到神女的离去,作者还不忘追补一笔:“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彩相授”,在“暗然而暝,忽不知处”的云烟飘忽之中,她又留下了多么情意脉脉和依依不舍的一瞥。这一切,由于均从惓惓倾慕的宋玉眼中传写,融入了他的不尽惆怅之思,读来便更加令人回肠伤气和思致绵邈。
有关巫山神女的传说,大约很早就在楚地民间流布了吧。但这位神女的情貌风采,恐怕只是由于《神女赋》的诞生,才以如此生动的形象,刻在了后世读者的心上。本赋的作者不管是不是宋玉,就它对神女形象的再创造来说,实在显示了令人惊异的成就:在梦境的构制中,从光彩照人的总体形象展示,到动静相成的容貌情态刻画,并辅以扑朔迷离的氛围烘托,一位美丽多情的神女,即以其独有的幽妙娴雅之态,久久飘现在高唐观的云烟之中,似喜似怨地凝望着怀王游骋过的南国江天。直到数百年后,“建安之杰”曹植受到此赋的激发,以青出于蓝的高妙彩笔,创造出了同样深情美丽的洛神(见《洛神赋》)形象,才使她在北国有了位冰清玉洁的神仙姐妹,遥遥与之辉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