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帝王权术(2 / 2)
“果有大贪,且民怨愤极者,何如?”
“杀之可也。抄其家,没其财,如是则民怨息,颂声起,收贿财,又何乐而不为?要而言之:用贪官以结其忠,弃贪官以肃异己,杀大贪以平民愤,没其财以充宫用,此乃千古帝王之术也。”
二人一通对话结束之际,相里为甫顺手捋了捋齐整的胡须,颇为心顺的笑了笑。
靖默一侧的赵周二人,何其明达,这近似复述的对话他俩一听即懂,亦对帝王权术及现下局事和走向,有了醍醐灌顶的清醒认知。
为何用贪官?因为王想让别人替他卖命,就必须予人好处。但王又无那么多钱财给他们,那就给他们权,叫他们用手中公权去搜刮民脂民膏,他们不就得到了好处?贪官用权得到了好处,而这权又是王给的,因而他们为了保住这份好处,就必须维护帝王龙权。如此,王的统治就更牢固了。皇帝人人想当,可若无贪官维护其皇权,他还如何巩固统治?
至于为何反贪,这就是帝王权术的精髓所在了。
要用贪,就必须反贪。只有这样才能欺骗民众,才能巩固政权。此中有两大好处:其一,天下哪有不贪之官?官不怕贪,怕的是不听你话。以反贪之名消除不听话的贪官,保留听话的贪官。如此既能消除异己巩固帝权,又可得到人民对王的拥戴;其二,官吏只要贪墨,他的把柄就捏在了帝王手心。他敢背叛你,你就敢以贪墨为由直接灭了他。贪官怕你灭他,就只有乖乖听话。因而,‘反贪官’是帝王用来驾御贪官的法宝。若帝王不用贪官,相当于失去了‘反贪官’这个法宝,那还如何驾御官吏?而若人人皆是清官,深得人民拥戴,他不听话,你还无借口除他,即便硬除,也只会引来民情骚动。所以必须用贪,帝王才能清理官僚队伍,使其成为清一色的拥护自己的人。
然而用贪,难免要招惹民怨,当此时,就要祭起反贪大旗了,并加大宣扬力度,证明王心系黎民。让民众坚信王是好的,不好的是那些官吏,将责任都推到贪官身上,而不是让民众以为王是任用贪官的元凶。永远叫民众认为,王是好的,国家之所以出现这么多问题,不是王不想搞好,而是下面的官吏不好好执行王的政策。
适此,那些民怨极大的贪吏,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他,为民伸冤!再将其搜刮的民财放进王自己腰包。这样王就可以不负搜刮民财之名,而得搜刮民财之惠。
总之,用贪官来培植死党,除贪官来消除异己,杀贪官来收买人心,没贪财来实己腰包,这就是玩权术的艺术。
明皇显然将此术玩到了炉火纯青。
而一老一少看似漫不经心的短暂对话,却将敖马两党内各个处于党争漩涡里的人的命运悄声安排妥当。
仔细盘算,这盘棋三年前明皇就开始下了:三年前,廉衡殿试逆论,替王抬出了反贪大旗;三年后他状元额驸,四处观政,相当于替王正式举起反贪大旗;那月前纪瑾之死,和即将来临的更多血戮,不过是民怨盈途,王无法再坐视,只用能“杀贪”来挽民心、杀大贪诫小贪了。
这也就是明皇,对少年冒行听之任之的好不大度的原因。与其说是廉衡在刮风,不若说是帝王允许他这样刮。
因而以上这一番对话,无疑是王的内心写照。
因而廉衡等人此时唯一要明白的,是除了灭杀类似马万群敖广这样的大贪,以平息众怒、警戒过度的贪风,更要明白保全佘斯况、丰四海及周邦仪和熊韬略等小贪、替明王朝继续维系代代相传的安稳统治的重任及重要性。若他们偏离此轨,遇贪杀贪,恐怕贪未杀,他们先会被砍。
一如昌明十年。
也就是说,十七年前,傅砚石温献晁荣等人之死,并非他们大奸大恶,而是他们动了明皇“反贪官”这一法宝,他们妄想除掉所有贪,立法监督贪,启用一波又一波的清廉忠臣来替王治理江山。
如今想来,王怎么可能允许他们这般“蛮干下去”?
相爷这是在无声警告他们,红线是什么。
如果,相里为甫今日不提叙这一番对话,廉衡断难想到这段曾在明胤书房内无心无意浏览的一段野史对话,竟如此契合现在的朝局朝风和帝王权术。
从中可观,相爷就是相爷呐,位极人臣游刃大明二十年,没有几把刷子他就不是你大爷。
四人各怀心事,沉寂足有一炷香时间,才由赵自培开口:“相爷的意思,我等都明白了。是吾等冒进了,虽有不甘,但这是存续大明,存续忠良的唯一方法。但不知,相爷有何具体对策?”
相里为甫啜口茶,问廉衡:“你今夜,要问的还有什么?”
廉衡面色晦暗,平板无波道:“是关于建州那边,内贼勾结女真拥兵不轨一事。”
赵自培失惊一叫:“建州起兵?”
廉衡点头:“我也是刚刚知晓此事,这事虽密之又密却绝无掺假。”
周远图亦蹙眉问:“这内贼尚未查实,对吗?”
廉衡点头:“嗯,一时半会还很难查清,不过,眼下的银矿铜矿及浙闽富商被劫杀一事,基本都与这股暗流有关,一旦有藤可顺,摸到他们迟早的事。”
赵自培周远图互相对望一眼,显然他们现在听到的这事,有些“大逆”的离谱,其背后势力亦是有大没小,甚至牵涉皇亲,且此事对朝局影响,也不是他们敢想的。二人一时又缄口。
相里为甫却似乎早有预料,或者说已经知晓了此事,遂波澜不惊问:“你想让敖广的人,去建州那边?”
廉衡点头:“嗯,但是,不知道,这样是否会造成其他影响?而且,我怕万一处理不妥当,倒叫敖广联手女真一同造反,岂非成千骨罪人?”
“那就用敖相爷最珍视的宝贝,当筹码好了。”相里为甫幽幽一句。
“敖顷?”赵自培快嘴接言,言讫才忙看向廉衡,不无尴尬。
廉衡一瞬脸色难看,但他强力压下了,盘算片刻方道:“敖顷兄长书生一个,不足以用。敖放却可,同样是敖广爱子,将其人握在手里,一样效灵。”
相里为甫微不可查笑了笑,暗道“终究也是个心慈手软的人物”。
“敖放倒也可。就将他升调为禁军侍卫,陷入宫城,由狄武看着好了。”相里为甫顿了顿再道,“这事,就由你向太子提议。”
“好。”廉衡颔首应允,“那,要如何让敖广心甘情愿派心腹大将前往建州御敌?”
“这个我来安排,你要做的,是想办法将建州女真叛变一事,弄得满城风雨。”言及此,相爷笑了笑,“这可是你最擅长的事。”
相爷的揶揄,少年并未放在心上,正要出声,周远图代他问话了:“相爷,请恕微臣多问一句。这军国大事不同于此前个人小事,若真弄得满城风雨,百姓惶惶,鞑靼瓦剌趁机南犯,又将如何?”
“是啊,内忧外患下,最怕黎民率先动荡伤朝廷根基。”
“这风雨只局限于京都而非全国,也不至民心大乱。此外,最重要的,是这北方军将,也是时候该再次向胡虏树威了。他们的军备,更是时候弥补整新了。”
廉衡闻言即懂:“您的意思,是收入太仓库的康王府一千万两白银?”
赵自培周远图亦听懂了:康王府一千万两白银和佘斯况刘阶等人自主上缴的几十万两贪墨,存压太仓库不知觉间就会像太阳底的雪一样销干净,趁热拿走一大半去肃整日益松弛的塞北及东南边备战船,无疑是国安为上的大局意识。
还是那句,相爷果然是相爷呐。
相里为甫并未接少年话茬,顾自道:“老夫明日就给在西北守长城的郑开疆去封信,再给东南的邓英章等人去信,要他们提高军心增强防备。待你鼓嚣了此事,他们求军需军资的折子也就到京了。外侮不可不御,陛下更不会让他国土有损,而打仗又不可缺乏银子,压力之下,届时太仓库出银就不会抠抠搜搜。至于敖广这边,他的腹将再贪,也自知东北女真绝非善茬,若他们贪而不顾军丁死活,最终他们也活不了,因而敖放在手敖广的人就绝对可信,所以不必要的忧虑你就不要有了。”
廉衡无声笑了。
赵自培周远图互望一眼,亦无声沉默。
都说少年紧盯银子,这位相爷,又何尝不是。看来,襄王府的一千万两白银,他早就打好了主意。
相里为甫离开后,廉衡就康王府一事和尸源一事,同赵自培再绸缪一番,又将陈言录“朝贡争贸”一案索性倚托了周远图,央他窥机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