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帝王权术(1 / 2)
翌日夜,相里为甫、周远图赵自培三人,再度被邀至了境阁。因此番不议银钞,值此多事之秋又最好少作群聚,遂未请钱辂。
少年本有求于人,既然有求,理当移樽就教亲自登门拜访,但近日动静实在太大,导致缇骑四出暗探遍布,金翼个顶个鹰眼紧盯,因而即便会面也只能选瘦竹园这块密不透风的宝地。也正是鉴于瘦竹园有打掩护属性,贯来明哲保身进退自如的右相爷,才肯在此风头上再度屈尊茶园子。
率先开口的是赵自培,他润了口茶,赞誉立时不绝如缕:“近日有些人真是急得席不能卧饭不闻香,小先生出笔不凡啊!今日碰面,想必是又要有大手笔了。”
廉衡未像往常一样,赧怪他长辈寒碜晚辈,只冷幽幽莫名其妙接了句:“终不过一介书生。”
赵自培不以为然:“书生自有平成量。岂可自轻。”
少年人兀自严嗽一声,望向菩萨一尊的相里为甫:“今夜,其实,晚学主要有事请教右相爷。”
相里为甫定了定,无色无味接了句:“驸马爷麒麟大才,焉用求教。”
廉衡未在意他话刺儿,仍自虚心道:“好问则裕,自用则小。”
相里为甫依旧是面无波澜:“恕老夫庸庸,无能指教。”
廉衡挠挠眉心:“看来相爷,对晚学近日行径颇多不赞。”
相里为甫不说话了。
赵自培和周远图官职低其几等,也不敢贸然接话打岔,又一直被相里为甫看似不张不扬实则震慑人心的气度给牢牢钉在一侧。是以静谧楼阁一时死寂。廉衡没等来答语也不能拗在那迫其张嘴,一他是晚辈不可不尊,二他官衔几无不得不敬。尽管他能与襄王爷等礼平节,但那只是个情,不具推广性。
少年干咳一声,咽口口水,慢吞吞解释说:“我自知近日吹了些许阴风,但绝无故意……”
“既非故意,又何以一而再再而三!”相里为甫突然出声,双目直勾勾盯着他,见廉衡闷声止语,遂将言继续,“你很聪明,但在官场里尚不过凫雏一只,聪明也只能算是小聪明;你是有手腕,但多是些阴损手腕,这些手腕对付一些人可以,权当以暴制暴,但想以此来肃清大明浊气,绝无可能。”
相爷于人前从未展现的严厉,将赵自培直接惊怔原地,他嘴巴张了几张最后抿实。
周远图犹豫再三方斗胆插语:“禀相爷,下臣以为……”
然而右相爷并未给老状元机会替少年开脱,他抬手拦断周远图,依旧掷地有声道:“老夫虽碌碌无为,但也没无为到昏聩。今日严辞责难,也非恃身压人。”他将视线移驻回少年身上,再道,“老夫所言能教与否,唯在尔意。今日既特将老夫找来,我也就多说两句。一,你要明白,大明国事已如此艰难,倘若再兴起大狱,六部九司都将陷入惶惶之状,北边的鞑靼女真瓦剌、东南的倭匪、西南的前袁和段匪,势必窥衅起兵,天下立时就乱了,届时,你负得了全责嘛;二,你要懂得,天下事从来两难。做人难,做官亦难,事可从经亦可从权,绝无统一大道或鲜明标准去评判是与非功与过;三,就是你要永远记着,这天下只有一轮太阳,你只能绕着这一轮太阳转。所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的帝王神权色彩,你再不喜也只得笑着恭维。更不要想着用一己之力去撼动该神权,否则只能落一个自取灭亡。此外,不要自以为看透了老夫,讥笑我的圆滑,轻蔑老夫既巴着襄王又巴着东宫之举。我明确告诉你,在老夫心里永远只有一轮太阳,太阳未落,星星月亮又没有正位之前,我不会赌他们任何一位。”
相里为甫话极为犀利,不留一丝情面。
或者说言论真实的让人耳扎。
在坐三人面面相觑。
赵自培自然听懂了他话中厉害是真正的厉害,他本人也深为赞同,只是一向春风化雨的右相爷对一名十七岁少年如此刀削斧砍的批评,还真怕有损其锐利心性。毕竟他赵自培盼这种改革的急先锋盼太久了,他不想廉衡被相里为甫的几句苛责而浇热情缚手脚。遂想了想忍了忍,几番挣扎方大着胆子道:“相爷句句鞭辟,分析的也都是老成谋国之论,臣等一并受教。但驸马爷近日举动也不系全为冲动,不能全盘否认,都说‘少年当有拏云志’……”
相里为甫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赵自培,赵自培滔滔后半段便被其眼神活活掐死。相爷见其识相闭了嘴,又转向周远图,见其人抿紧老唇无说话苗头,这才又望回少年。
廉衡微微抬头,与相爷对视一眼,便又缓缓垂眸聆训,态度看去极恭。
相里为甫冷沉沉再道:“如果仅仅因为自己读书多,就觉得对一切了解通透,又岂非不是另一种不成熟表现。”
少年颔首低答:“晚学有愧。”
“你父亲在世时,特别喜欢唐朝诗人李翱的一首问道诗。”他忽然顿了顿,将正要脱口的诗咽回肚内,反问,“你既翻遍了他读过的所有书目,自然是知道这首诗了。”
廉衡微微哽凝,不慌不忙低念出其中两句:“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赵自培周远图再次因相爷熟识廉衡乃父而怔在原地,更因这“在世”二字心底突突敲锤。显然,廉家堂那位瞽目树皮的老人并非少年生父了。但其生父是谁,他们何敢多问。直觉告诉他俩,这个人,必曾是煊赫一时的大人物。少年将此事藏得密不透风几无人知,自然有深层原因,岂是他们能好奇探究的。
相里为甫掠眼心底正自盘算的二人,望着少年终放缓些语气:“你既明白‘云在青天水在瓶’,就当知道,水在天为云,在瓶则为水,要能认清本心把握现量,才能让各人各自在。何为忠臣?何为奸臣?在陛下眼里,不管是云是水,都是大明的臣,都是忠臣没有奸臣,只不过诸臣所做的事情不同而已。”相爷顿了顿,不冷不热补充道,“老夫这话,你可听懂了?”
廉衡颔首默应。
相里为甫瞧他傲焰尽收,紧绷绷脸色也就一松在松,语气便更加和缓了。
“你今夜,是想问老夫,关于敖党甚至是马党,及其一众党羽,该如何正确对待和处理,可是?”
“是。”少年颔首。
“北周开国者宇文泰和有诸葛亮才名的苏绰,相传曾有过一番彻夜密谈,谈话内容可曾看过?”
“襄王殿下的书房卷帙浩繁,野史正论纳藏丰富,有幸看过一些,二人主要论了治国之道。”
“其中有一段是关于‘用贪’‘反贪’的对话,可还记得?”
廉衡忖度片刻,答:“记得。”
他二人对话令周远图赵自培继续懵在原地,显然二人只知宇文泰、苏绰其人,却对该段密谈闻所未闻,遂都屏息举耳,意欲听教。
相里为甫道:“宇文泰问‘国何以立?’”
廉衡:“苏绰答‘具官。’”
相里为甫:“如何具官?”
廉衡:“用贪,弃贪。”
“贪官何以用?”
“为君者,以臣工之忠为大。臣忠则君安,君安则国安。然无利则臣不忠,官多财寡,奈何?”
“奈何?”
“予其权,以权谋利,官必喜。”
“官得其利,寡人何所得?”
“官之利,乃君权所授,权之所在,利之所在也,是以官必忠。天下汹汹,觊觎皇位者不知凡几,臣工佐命而治,江山万世可期。”
“贪官既用,又罢弃之,何故?”
“贪官必用,又必弃之,此乃权术之密奥也。天下无不贪之官,贪墨何所惧?所惧者不忠也。凡不忠者,异己者,以肃贪之名弃之,则内可安枕,外得民心,何乐而不为?此其一。其二,官有贪渎,君必知之,君既知,则官必恐,恐则愈忠,是以弃罢贪墨,乃驭官之术也。不用贪官,何以弃贪官?是以必用又必弃之也。倘或国中之官皆清廉,民必喜,然则君危矣。”
“何故?”
“清官或以清廉为恃,犯上非忠,直言强项,君以何名弃罢之?弃罢清官,则民不喜,不喜则生怨,生怨则国危,是以清官不可用也。”
“所用者皆贪渎之官,民怨沸腾,何如?”
“下旨斥之可也。一而再,再而三,斥其贪墨,恨其无状,使朝野皆知君之恨,使草民皆知君之明,坏法度者贪官也,国之不国,非君之过,乃官吏之过也,如此则民怨可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