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山回路转（下）（1 / 1）
只是世事山回路转，柳璧因一向极敬慕李义山的才华，回去便将先生的境况后告知了父亲。他的父亲柳仲郢刚调任东川节度使，正缺少一个得力助手，久闻李义山的才华，只是匆忙中未想起来。柳仲郢立即就向朝廷奏请授以李义山检校工部郎中一衔，担任他的幕府掌书记。柳仲郢任职的梓州距长安亦有千里之远，才与妻儿相聚无多又要分别，仕途上的磨折让李义山对前途已不抱幻想了，但为了生活他别无选择，只能再一次踏上的幕府生涯旅程。
柳仲郢于七月便先行赴任，李义山因等候任命下达直到入秋方才成行。韩瞻在长安西郊的十里长亭为他备好饯别的酒席，也带了冬郎为姨父送别。冬郎对这个姨父并不感兴趣，但听说锦瑟和衮师也要去，才勉强同意一起出来。
这一次的外出入幕让李义山格外愁肠百转，眼前一双儿女尚还幼小，妻子却因病痛和生活艰辛身体越发孱弱，这都让他放不下心，只得反复地嘱咐瑟儿要照顾好母亲和弟弟，懂事的瑟儿眼泪汪汪地点头不已。
自入学后冬郎就很少再见到表妹表弟了，但瑟儿对他的毫不理会让他觉得无趣，只有衮师对自己这个哥哥倾慕不已。长亭自来伤离别，故不少人曾在此题诗，此处笔墨更是常备的，冬郎带着衮师一首首看过去。此时见大人都不理会他们，冬郎想起上一次聚会时众人都称赞这个瘦削寒酸姨父的才华盖世，这让冬郎很是不服气。见有这么多题诗在上，想起出门前父亲让自己为姨父赋诗一首饯别，冬郎便鼓足劲想要表现一番，思索了半晌提笔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众人见一个十岁小孩提笔便能成诗，忙都不绝口夸奖冬郎，可李义山有些心不在焉地赞许了两句，别离妻儿让他的满腹离恨难解，孤身在外畸零飘落，家中病妻娇儿独力难支，这种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有盼头？见众人谈到诗文，李义山不由想起上次柳璧所说的为李长吉作传之事，因二人遭遇相似，李义山不免将此事放在了心头，这段时间着意对李贺之事作了一番了解，惺惺相惜感慨不已，只是一直没有文思。昨夜辗转难眠，待终于入睡后李义山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前生本是仙身……
上天为什么赋予自己超人的才华，若是平庸些的话，也许此生会好过一些吧！李义山一直对自己命蹇数奇感到不平，醒来后默然半晌，或许是自己日间太郁闷，才会有这样的梦吧！此时他想起此梦，若自己前生是仙身，李贺这样的鬼才必也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吧？李义山突然有感于心，遂就着笔墨也一挥而就，写下《李贺小传》一文。他以杜牧为李贺作序之事导引全篇，写了自己了解到的李贺传闻，但与众不同地是，李义山着力渲染了对李贺临终的描绘，并以一连串质问结尾了全篇。众人看了，他这分明是以李贺之悲曲折地表达自己的遭遇，若隐若现贯穿的都是李义山的身世与悲愤，大伙知道他心中困顿迷茫难遣，不由纷纷安慰他。
韩瞻费尽苦心地想让饯别的气氛欢快一点，但李义山此举将他的一番心思全付诸流水了，他感到有些不祥，但只皱了皱眉。冬郎哪里知道父亲的心思，更不能明白李义山之文的深意，但见李义山打断了众人对自己的夸赞，有些不满地打量了他好一会。
离别在即，把酒亦难言欢，作别了来送行的众人，李义山孑然独行而去。行了一段路，他回过头了依恋地身后的长安，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的妻儿，有他无尽的依恋。远处的长安城在苍茫的天空下显得更加威严雄立，李义山想起前人的诗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可陈子昂只是怀才不遇而感，自己却是处处掣肘，进退失所。想起十六岁自己胸怀凌云之志，满腔热忱地踏入这座城市之时，曾以为凭自己的才华，功名不过俯拾可得……。可如今已近不惑之年，自己还在为了生存抛家别子，四处奔波！他竭力安慰着自己，可是心里依旧惶惶难安，总觉得还有什么事要发生！
世事果然仍是山回路转，才见一点希望便又是失望。到了梓州没过多久，李义山便接到长安来信，就在他离开家之后，妻子王晏媄就因病离开了人世！噩耗传来，李义山哀痛欲绝，心里的不安终成事实，他却接受不了这个无情的打击。自婚后，王晏媄一直跟随着他过着清贫窘迫的生活，荆钗布裙前耕后饷，却从不言悔。李义山仕途不得意被迫奔走在外，妻子便一人在家抚养娇女幼儿，默默地等候着他的归来。王晏媄出身世家名门从小娇生惯养，嫁给他却一直以她的贤良、体贴支持在他身后，每每他频受打击挫折时，总能从她身上获得最坚强的支柱和希望，每每他消极失落时，她也适时给予他安慰和鼓励。她是他的妻子，却是他一生的良师益友，最好的读者和知音！李义山在外即便再困顿失意，但一想到在家守候等待他归还的妻儿，心中便充满了温暖，这已是他在人世唯一的支撑，此时突然失去了王晏媄，他如同坠入万丈深渊，再也无法自拔！
失去了妻子，李义山才发现，世间的一切欢乐再也不成其为欢乐，世间的一切痛苦也再没有比此更难以忍受的。往日的仕途不顺、雄心难展其实相对于他来说，都不是最不幸的，可是——他明白得太晚了！“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蘖。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愁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他写下了许多思念妻子的诗歌，只是这些诗文根本不足以寄托他的情感于万一！
命运为何如此坎坷多变，瞻望前途李义山再也无法忍受，若不是眼前一双娇儿弱女的无尽依恋，他真不知应该何去何从！料理好妻子的后事，李义山强抑着心中的凄楚，将哭得凄切的瑟儿和衮师托付给了韩瞻，独自踏上赶赴梓州的行程。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座梦萦了他大半生的长安城，那里已再也没有他牵挂的人了！
正值隆冬时节，放眼望去满目荒凉，野篙荒草、枯树残枝俱在冷风中瑟瑟摇摆。行至半途下起了大雪，飘飘扬扬的雪花如同李义山飘然无依的心，天地很快一片白茫茫，李义山心中也是凄冷的白茫茫，他现在才明白——自己已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