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因果自修(1 / 1)
令狐綯开始看到李义山题在墙上的《九日》诗时,不免亦有些羞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想起同窗之时李义山对自己的帮助,想起曾经亲密无间的友情,他也不失惆怅,阴差阳错中,世事变化将他们推开,让前事变得模糊不可追念了。
但很快他又不由恼羞成怒,诗中竟讥讽自己官贵忘友不念旧情也罢了,但诗中竟含有父亲的名讳“楚”!这让他无法命人铲除这首诗,甚至不能蓄意去涂抹,否则对他来说将是不孝的行为!他不得不让这首诗在他永生之年都傲然地显立在这会客厅中,这显然是李义山的刻意而为,他这是有意地奚落于自己,捉弄自己!
但玉溪之才竟到如此地步,随时因事信口拈来即成诗,一笔就将自己的会客厅破坏了,这让他心中又嫉又恨。昔日曹子建七步作诗,令曹丕妒贤嫉能的恶名万世不衰,李义山此举分明是置自己于不义,让所有来作客的嘉宾都知晓自己不顾昔日之交!
生了半晌闷气后,令狐綯亦无可奈何,只得命人将这间会客厅锁起来,不准外人进去,也不准再打开。
令狐綯正郁闷地站在厅内看着家人将厅中的贵重之物移出来,盈霜轻轻走了过来,望了一下他的脸色道:“老爷,厅中那一幅山水画放在书房——”她顿了一下,才道,“不甚相宜。”按令狐綯的要求,她安排下人将会客厅的东西都移到书房中去,但书房本来就不够大,堆放了太多东西更显得逼仄,忙碌了一日,连她看着都觉得不满意。令狐綯一向最喜爱这间会客厅,不仅位置好,里面的布置也均按照以前老府中的摆设,若不是熟悉的知交旧友都不让进去,偏偏王良就将那不知好歹的李公子带了进去!
令狐綯正在气头上,这些佣人一天到晚都不用脑子的,别人不知道也罢了,那王良跟他多年,竟会让李义山在墙上乱题?他铁青着面孔道:“既不相宜就放到相宜之处,这还要问?”他现在哪还有心思去管一幅画放在何处!
盈霜不敢再问下去,忙喏喏地躬身退了出去。
令狐綯望向窗外,秋雾淡淡地笼在园中,园中树叶色彩斑驳,浅黄深褐暗绿各各不一,但花卉却只有菊花含苞在秋风中摇摇待放。父亲生前最爱的就是菊花,以往每到秋季,府中就遍开白菊。想起父亲的临终嘱托,令狐綯心中更加复杂,父亲将李义山收在门下、要他陪伴自己读书之时,恐怕未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反目吧!父亲生前对李义山期许很高,学业上亲自传授,生活中提携扶助,远超过了对待自己和兄长……
令狐綯叹了一口气,专注地望向那些菊花,园中菊花的品种极多,因为宁国也很喜爱菊花。想到宁国,令狐綯更加神色黯然,前年受那个小燕的挑唆,到城北的娘娘庙拜佛回来后,宁国就不再正眼看自己。而且,她不仅静心修道,还开始对佛教感兴趣了。可是她那清澈宁静的目光却日渐恍惚,她的目光偶而投在他身上一瞬时,却让他感觉她其实是在看着别的什么,他越来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令狐綯心存疑虑,但宁国不说他也不敢触及这个话题,他只得又去了那娘娘庙中。面对他声色汹汹的质询,那个叫法玄的住持和尚却只淡淡地答了一句:“因果自修,莫向外求。”
法玄的话让令狐綯猛然间骇然大惊,细思后又不由讪然地悻悻离开。拘华阳杀云舒误伤春瑶密告浣月致死芷棋……,阴差阳错中,宁国身边的姐妹的死无一不与他相关。可是,这一切,都缘于他太想得到她,他不愿失去她。
宁国愿意礼佛奉道,这也许是好事,令狐綯希望宁国能化解一些心中的愁怨,将事情想得通达一些。宁国生子时,他在她房外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及至宁国母子平安,他欣喜不已地进了房中,可是宁国却转过头去,没有喜悦没有激动,令他想拥住她喜极而泣的心沉到了底。纵然他在她面前跪下发誓“我一定还你一个盛世李唐”,但她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那一直是她少年时的理想,在玉溪对大唐的政事发表见解时,她曾那样嘉许和欣赏地看着玉溪,但此时她看着自己的眼里却丝毫没有欣慰,没有信任。
令狐綯越来越担心失去宁国,他的担心让他的愤怒开始转移。
让令狐綯失望的是听说李义山娶了王茂元的小女儿后,虽然仕途上全无作为,但他与那王小姐竟琴瑟和鸣恩爱绸缪。本来不管他是娶王小姐张小姐还是李小姐,他和宁国的缘份早已随风散尽,令狐綯也没有理由介怀。但令狐綯恼火的是他李义山凭什么还能夫妻恩爱——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在华阳早已成古之后,在宁国绢儿俱心如死灰之后!
唯有他李义山还能心安理得地重新开始一切,他居然还敢嘲笑自己不念昔日之情!他还想让自己背负着不义不孝的罪名!
不是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吗?那就得让李义山尝尝这个滋味,看他是否还能再得意?想到这里,令狐綯总算消了一点气,虽说宦海沉浮变幻莫测,但自己的运气确实很好。上次芷棋出事后,因为心里不安他便到兴教寺礼佛,不想歪打误撞遇上也来寺中礼佛的光王,光王因受了武宗的嘲弄正心情郁闷。见那空心和尚拔剑,令狐綯本能地出剑抵挡,光王解围后见他竟竭力相护,顿时大有相知恨晚之意。不过一年多时间,年盛体健的武宗居然服用丹药暴亡,李德裕等重臣尚未得消息之时,宦官们已瞒天过海拥立了大臣们都未想到的光王为帝。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看似懦弱的宣宗实则城府极深,多年的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上任伊始即以迅雷之势贬斥了李德裕,约束了宦官权限,很快就大权在握。因了前缘,宣宗对自己非常倚重,牛僧孺虽复入长安,封为太子少师,但他已年老体衰,其余的牛党核心人物也均是日落西山之际了,宣宗已有意拔擢自己为宰相……
时也,命也!想到这里,令狐綯心里气平了不少,他长长吐了口气,玉溪纵然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又如何?貌如潘安俊逸潇洒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