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1 / 2)
尚华西城外遍是水泽野沼,破晓时分遥遥望去,西陵群山被水雾遮掩着,一片迷蒙。凌晨前后总是格外悄寂,间有几声鸟鸣也听不真切。就在这万籁俱寂中,远处响起马蹄声和清脆的銮铃声,薄雾中渐渐现出一支马队,零零落落十几人,拥着一辆素简马车沿路向西山行去。
不觉间晨雾飘摇散开,曙光乍泄处,一缕晨曦落在十里长亭的台矶上。马队至此停住,穆云苏下车,在宇文凤宇文晖陪伴下进了凉亭。宇文曌低低叮嘱众骑卫几句话方下马,一进亭子,目光先落在宇文晖身上,面色平静淡然道:
“我受父皇命去皇陵,走得匆忙,倒是多谢六弟挂念,一早相送。”
“皇兄说的哪里话,应该的。”宇文晖强自笑道,两眼却是发涩,忙垂眸避开,“皇兄一路保重!……四嫂,清祥,我去外面等你们。”
他走后,亭中便陷入沉寂。半刻,穆云苏一脸憔悴低声道:“山里不比王府,阴湿苦寒,殿下万万保重……有什么需要的尽管送信回来,莫要苛待了身子。”
“劳你费心。王府内外,全靠你打理了。”
“请殿下放心,臣妾不会有负殿下所托。”
两人简短说完,亭内重新寂寞下来。宇文曌垂眸轻拂袖口,道:“清晨霜寒,你回车去罢。本王有几句话要跟清祥说。”
穆云苏忧心忡忡地又看一眼,下了亭子。宇文凤黯淡的眼眸缓缓落到宇文曌脸上,他眼睫垂下遮住瞳孔,令人看不清眼中神色,只听他平静道:
“本来想陪你学完《九殇》的。不过你于琴道悟力不错,为兄在与不在关系不大。若是心里难过就去找六弟,让他带你出城跑马散心,莫要总是一个人窝在府里。汨凰……可还来找你?”
“嗯。”宇文凤点点头,又忙道:“但我并未回信。一直都没回。”
“也好。”宇文曌顿了顿,意图伸手拍拍她肩膀,终究没动,只温声道,“你照顾好自己,为兄很快就能回来。”
宇文凤轻轻呼出一口气,哑声道:“皇兄,你先别管我。我只问你,你可想再回京中?”
宇文曌不忍出言欺哄,忖度再三道:“如今父皇一门心思要我重回朝堂,实非我所愿。说实话,与其留京与父皇僵持,倒不如去皇陵自在。”
宇文凤轻一笑,“那我也实说了,只要你在皇陵能安康无虞,就无需为顾忌我而屈就父皇。父皇爽不爽随他去,左右这点破事也僵持了八年,我倒要看看,最先俯就的到底是谁。”
宇文曌禁不住也笑了,殷殷又叮嘱一句:“你自己定要当心。父皇年纪大了喜怒无常,若是入宫,言行务必谨慎,莫要招惹是非。”
宇文凤应了一声,沉默片刻,恭身拱手施礼:
“皇兄身怀谕旨,不可延误时辰。臣妹恭送皇兄。”
宇文曌目光在她脸上停滞片刻,一声喟叹,默然走出凉亭。宇文凤回身,恰见宇文曌揽辔认镫,挥鞭策马。此时,朝霞自云层间射下,穿过道旁稀散树木的枝条,洒一地斑驳光影。骑队的影子一并投入野泽中,飞快地从一蓬蓬荻苇上掠过,向着西陵群山驰去。
宇文曌走后没几日便是白露,荷花凋尽,霜红飘飖,每逢昼夜交替愈发寒凉,时光流逝中仲秋已至。
宇文凤看似故态复萌,每日早出晚归,公主府人只当她照旧逗留尚英院,至多在城中各处闲逛,殊不知她出了府就打马径奔西城门,在城外茫茫野田中游荡,从清晨直耗到黄昏。
她去了几次,便跟附近佃农孩子混了个脸熟。村野孩子不惧生,在地里拾柴牧牛,间或跟她扯几句闲话。宇文凤常静静坐在田埂上,看那群半大少年在苍黄田野中追打笑闹不迭,唇边虽也噙笑,眼中却透着一层迷惘凄凉。有少年问她每日来这城郊野田做什么,她也只是萧索地看他一眼,漠然回说:等人。
从水泽卷起的风夹带水汽,冰凉凉扫过她面庞,苇荡随风飒飒作响。空中传来几声杳远的鸿鸣,抬头便见一群野雁人字排开,远远地掠过碧青长空,不时引吭相唤,翅翼有节奏地起伏着,如同披着行云而来。
“又是北雁南飞季……”许是寂寞太久,对外界反应变得有些迟钝,宇文凤懒怠地掀起眼皮追着渺渺鸿影,直到再望不见。她低头拨弄着手指,发现因久不抚琴,之前辛苦磨出的茧子已经掉去,若要重拾琴道,只怕旧日苦头还要从新受一遍。她摸摸指尖上初生新皮,有片刻怔忡的感觉,物是人非,半年来经历的一切,霎时间变得异常苍凉遥远。
算起来今日八月初二,洛琴斋必已离京,难怪连日不见白鸟身影,想洛琴斋搬去凤山路途遥遥,他怎舍得让白鸟来回奔波,只为送一封问平安的信?宇文凤苦笑垂眸,翻看腕上手链,日夜磨损使得红绳不复往日鲜艳,唯独那枚粗糙木锁光洁如新。
佃农孩子牵着她的青马转了几圈送回田头,宇文凤摸出几锭碎银作他饮马的酬劳,遂起身拢过鞍辔,慢慢往十里亭走去。长亭临水,蹄声惊起一群野凫,破开水波飞快往泽中苇荡游去,尾后波纹荡漾开来,晃碎一片云影。宇文凤驻足看着野凫消匿进苇丛,湖面重归镜般平静,心里不禁生起一股悲凉,好像茫茫天地间只剩了她一人。
原来挣扎多年,还是只落得一个孤身……一无是处,什么都留不住,我到底能做什么?她茫然想着,四顾荒野,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一声清唳划破碧空,她眸中倏然闪过一抹白影,不及大脑作出反应,她已本能伸出臂膀,白鸟翩然飞落。直到面颊被白鸟亲昵蹭上,宇文凤犹不可置信地抚着白鸟柔滑的背羽,掌心传来阵阵温热。
“——阿凰!”她狂喜地紧紧搂着白鸟语不成声,“阿凰,……你没走么?还是从北山来的?……这么远的路途,你还有旧伤,累坏了吧?”她扳过白鸟,笑盈盈看着它灵动的眸子,“你是来看我的?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
白鸟清脆叫着挣扎两下,让她将视线转向自己脚爪。宇文凤一见精心绑在白鸟腿上的绢布,笑容微微凝滞。他会写什么?为何用白绢?她迟疑着取下绢帛,轻轻抖开,素绢上是几行熟悉的字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绢上浅淡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一颗心狂跳着。也许他只想再见一面,问个安好?……可为何偏偏录的是这首《子衿》?宇文凤心内千回百转,她终究看向西陵苍茫山影,双唇翕动,像是对那个牵挂自己的人,又仿佛对自己说:
“……我只见他一面,就这一面……”
她将绢书小心揣进怀里,旋身扯过缰绳翻身上马,一声呼哨叫道:“阿凰,咱们走罢!”
青马长驱入城,白鸟飞在上空,跟着她横纵半座皇都,穿街越巷,入内城,过长街,堪堪停在公主府。宇文凤一头纳入书房重重合上房门,掏出绢书一看,早被细汗浸得半湿。她匆匆备好纸笔墨砚,铺开小笺,手却瑟瑟抖得无法落笔。良久,她深吐口气,一笔一划,力遒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