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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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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丽莎回到家中差不多已是早晨一点半了。她走进浴室,穿上睡衣,在托马斯身边躺下来。他睡着了。她俯下身子去吻他,察觉他头发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又吸了一口气,结果还是一样。她象一条狗上上下下嗅了个遍才确定异物是什么:一种女人下体的气味。

六点钟,闹钟响了,带来了卡列宁最辉煌的时刻。他总是比他们起得早,但不敢搅扰他们,耐心地等待闹钟的铃声,等待铃声赐给他权利,好跳到床上去用脚踩他们以及用鼻子拱他们。偶尔,他们也企图限制他,推他下床,但他比他们任性得多,总是以维护自己的权利而告结束。特丽莎后来也明白了,她的确也乐意由卡列宁把她带进新的一天。对他来说,醒来是绝对令人高兴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人世时,他总是显露出一种天真纯朴的惊异以及诚心诚意的欢喜。而在她那一方面,醒得极不情愿,醒来时总有一种闭合双限以阻挡白昼到来的愿望。

现在,他立在门厅口凝视着衣帽架,那里接着他的皮带和项圈。她给他套上项圈系好皮带,带他一起去买东西。她要买点牛奶、黄油、面包,同往常一样,还有他早餐用的面包圈。他贴在她身边跑着,嘴里叼着面包,吸引旁人的注意之后洋洋自得为之四顾。一到家,他叼着面包围躺在卧房门口,等待托马斯对他的关注,向托马斯爬过去,冲他狺狺地叫,假定他要把那面包圈儿夺走。每天都如此一番。他们在屋子里至少要互相追逐五分钟之久,卡列宁才爬到桌子底下去狼吞虎咽消受他的面包圈。

这一次,他白白地等候着这一套早晨的仪礼。托马斯面前的桌上有一台小小的晶体管收音机,他正在专心听着。

这是一个有关捷克移民的节目,一段私人对话的录音剪辑,由一个打入移民团体后又荣归布拉格的特务最近窃听到的。都是些无意义的瞎扯,夹杂着一些攻击占领当局的粗话,不时还能听到某位移民骂另一位是低能儿或者骗子。这些正是广播的要害所在。它不仅证明移民在说苏联的坏话(这已经不会使任何捷克人惊讶不安),而且还表明他们在互相骂娘,随便使用脏字眼。人们乎常可以整日讲脏话,在打开收音机听到某位众所周知令人肃然的角色在每句话里也夹一个“他娘的”,他们毕竟会大为失望。

“都是从普罗恰兹卡开的头。”托马斯说。

普罗恰兹卡是位四十岁的捷克家,精神充沛,力大如牛,在1968年以前就大叫大嚷公开批评时政。后来,他成为“布拉格之春”中最受人喜爱的人物,把那场随着入侵而告结束的共产主义自由化搞得轰轰烈烈。入侵后不久,报界发起了一场攻击他的运动,但越玷污他,人们倒越喜欢他。后来(确切地说是1970年),电台播出了一系列他与某位教授朋友两年前的私人谈话(即1968年春)。他们俩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发现,教授的住宅已被窃听,他们每一行动都受到监视。普罗情兹卡喜欢用夸张、过激的话与朋友逗乐,而现在这些过激的话成了每周电台的连续节目。秘密警察制造并导演了这一节目,费尽心机向人们强调普罗恰兹卡取笑朋友们的插料打浑——比如说,对杜布切克。人们一有机会就要挖苦朋友的,但现在与其说他们被十分可恨的秘密警察吓住了,还不如说他们是被他们十分喜爱的普罗恰兹卡给惊呆了。

托马斯关了收音机说:“每个国家都有秘密警察,在电台播放录音的秘密警察,只可能在布拉格有,绝对史无前例!”

“我知道一个前例,”特丽莎说,“我十四岁的时候写了一本秘密日记。我怕有人看到它,把它藏在顶楼上。妈妈嗅出了它。有一天吃饭,我们都埋头喝着汤,她从口袋里拿出日记说:‘好了,诸位现在仔细听一听。’她读了几句,就哈哈大笑。他们都笑得无法吃饭。”

他总是让她躺在床上,自己独自去吃早饭,可她不服从。托马斯工作从早上七点到下午四点,而她工作则从下午四点到半夜。如果她不与他一道吃早饭,两人能一块儿谈话的时间便只有星期天了。正因为如此,她早上总要跟着他起身宁可以后再去睡觉。

这天早上,她恐怕不能再睡下了,十点钟她得去佐芬岛的蒸汽浴室。蒸汽浴室是众人向往之地,但只能容纳少许人,想进去的唯一办法是拉关系。谢天谢地,托马斯从前一个病人的朋友是一位1968年后从大学迁来的教授,他妻子便是浴室的出纳。于是,托马斯拜托那病人,病人拜托教授,教授又托付妻子,特丽莎每周便可轻易地得到一张票了。

她走着去的。她恨车上总是挤满了人,挤得一个挨一个互相仇恨地拥抱,你踩了我的脚,我扯掉你的衣扣,哇哇地嚷着粗话。

天下着毛毛细雨,人们撑开伞遮住脑袋匆匆走着。一下子,圆拱形的伞篷互相碰撞,街上拥挤起来。特丽莎前面的男人都高高把伞举起给她让路,女人们却不肯相让,人人都直视前方,让别的女人甘拜下风退缩一旁。这种雨伞的会集是一场力量的考验。特丽莎开始都让路,意识到自己的好心得不到好报时,也开始象其他的女人紧抓住伞柄,用力猛撞别人的伞篷。没有人说“对不起”,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说话,尽管有一两次她也听到有人骂“肥猪”,或“操你娘!”

老少娘们儿都用伞武装起来了,年轻一些的更象铁甲武士。特丽莎回想起入侵的那些天,身穿超短裙手持长杆旗帜的姑娘们,对入侵者进行性报复:那些被迫禁欲多年的入侵士兵,想必以为自己登上了某个科幻家创造出来的星球,绝色女郎用美丽的长腿表示着蔑视,这在入侵者国家里是五六百年来不曾见过的。

她给那些坦克背景前面的年轻姑娘拍过许多照片,她是多么钦佩她们!而现在这些同样的姑娘却在与她撞击,恶意昭昭,她们准备用抗击外国军队的顽强精神来反击一把不愿给她们让路的雨伞。

她来到古城广场。这里有梯思教堂严峻的塔尖,哥特式建筑的不规则长方形,以及巴罗克式的建筑。古城的市政厅建于十四世纪,曾一度占据了整个广场的一侧,现在却一片废墟已有二十七年。华沙、德累斯顿、柏林、科隆以及布达佩斯,在第二次大战中都留下了可怕的伤痕。但这些地方的城民们都重建了家园,辛勤地恢复了古老历史的遗存。布拉格的人民对那些城市的人民怀着一种既尊敬又自卑的复杂心理。古城市政厅旧址只是战争毁灭的唯一标志了。他们决定保留这片废墟,是为了使波兰人或德国人无法指责他们比其它民族受的苦难少些。在这光荣的废墟前面,在战争留给今天和永恒的罪恶遗迹面前,立着一座钢筋水泥的检阅台,供某种示威集会用,或方便于共产党过去或将来召集布拉格的群众。看着古城市政厅的残迹,特丽莎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她那反常的需要:揭露人家的灾难和人家的丑陋,展示人家的悲惨,亮出别人断臂的残胶并强迫全世界都来围观。最近的一切都使她想起母亲。她逃离出来已逾七年的母亲世界似乎又卷士重来,前后左右把她团团围位。正因为如此,那天早上她对托马斯谈起,母亲如何在饭桌前边读她的秘密日记边发出狂笑。当一种茶余饭后的私下交谈都拿到电台广播时,这说明什么呢?不说明这个世界正在变成一个集中营吗?

几乎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用这个词来表达她对家庭生活的感觉。集中营是一个人们常常日夜挤在一堆的世界。粗野与强暴倒只是第二特征(而且不是完全不可缺少的)。集中营是个人私生活的完全灭绝。普罗恰兹卡就住在集中营里,因此不能有私生活的掩体供他酒后与朋友闲谈。(他的致命错误是自己居然不知道2)特丽莎与母亲佐在一起时,也是在集中营里。她几乎从小就知道集中营,既不特别异常也不令人吃惊,倒是个很基本的什么东西,我们在给定购这里出生,而且只有花最大的努力才能从这里逃出去。

女人们坐在三条成梯形排列的长凳上,挤得那么紧,不碰着是不行的。特丽莎旁边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一个劲出汗,有十分漂亮的脸蛋,从双肩垂下一对大得难以置信的xx子,身子稍一动,它们就晃荡个不停。那女人站起来时,特丽莎看见她的屁股也象是两个大麻袋,与漂亮的脸丝毫接不上边。

也许这个女人也常常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身体,如同特丽莎从小就想从那里窥视自己的灵魂。她一定也怀着巨大的希望,想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灵魂的显示。不过,这接着四个皮囊的躯壳反射出来的灵魂,将是多么骇人可怕呵。

特丽莎站起来,在喷头下把自己冲洗干净,走到外边去。天还下着毛毛细雨。她站在瓦塔瓦河面一块啪啪作响的甲板上,一块几平方英尺的高木板,让她逃避了城市的眼睛。她朝下看见了刚才一直想着的那女人的头,正在奔腾的江面上起伏浮动。

女人朝她笑了笑。她有精巧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和带孩子气的眼被。

她爬下梯子时,苗条的身貌让路绘两套颤抖着的大皮爱,还有皮爱左右两边甩出的一颖颖冰凉水殊。

特丽莎进屋去穿衣,站在大镜子前面。

不,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胸前也没洼什么大皮爱。事实上,她的Rx房很小,母亲就常常嘲笑她只有这样小的Rx房。直到托马斯来以前,她一直对自己的小Rx房心情复杂。大小倒无所谓,只是乳头周围又黑又大的一圈使她感到屈辱。假使她能设计自己的身体的话,她会选择那种不打眼的乳头,拱弧线上的乳头不要挺突,颜色也要同皮肤色混为一体。她想她的乳晕就象原始主义画家为客人画的色情画中的深红色大目标一样。

瞧着自己,她想知道,如果她的鼻子一天长一毫米的话她会是个什么样子,要多久她的脸才能变得象别人的一样?

如果她身体的各个部分有的长大,有的缩小,那么特丽莎看上去就不再象她自己了,她还会是自己吗?她还是特丽莎吗?

当然,即使特丽莎完全不象特丽莎,体内的灵魂将依然如故,而且会惊讶地注视着身体的每个变化。

那么,特丽莎与她身体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身体有权利称自己为特丽莎吗?如果不可以,这个名字是指谁呢?仅仅是某种非物质和无形的东西吗?

(特丽莎从儿时起就思考着这些问题。的确,只有真正严肃的问题才是一个孩子能提出的问题,只有最孩子气的问题才是真正严肃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换一句话说,正是这些无解的问题限制了人类的可能性,描划了人类生存的界线。)

特丽莎站在镜子前面迷惑不解,看着自己的身体象看一个异物,一个指定是她而非别人的异物。她对此厌恶。这个身体无力成为托马斯生活中唯一的身体,它挫伤和欺骗了她。整整一夜她不得不嗅着他头发里其他女人下体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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