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王府清歌(2 / 2)
李烮摇摇头,“这光景谈得上什么待客,我只想看看我是不是比戴万灵运气好些。”
他沿着石桥走到三座亭子正中的“汋杯亭”,搬开石桌,掀起石砖,原来亭下有个不为人知的地窖。
李烮下到窖中,一拍手掌,“果然还在。”
窖中放着八只木桶,都是他从陇昆守月城带回西京的葡萄美酒,葡萄虽然早就传入中原,用葡萄酿酒却还稀罕。
李烮把酒桶和窖中酒具拿出亭外,众人大喜,这次为了异域佳酿偷偷入城,真是不虚此行。
葡萄酒是时光酝酿的有灵之物,冷暖干湿一刻有误,酒质便会天差地别。郯军掘地三尺,却没想到四面环水的亭子下面另有空间。
李烮深知储酒诀窍,地窖设有夹层,恒凉无光,木桶一分一分将自身香气渗进酒中,八桶佳酿尽得岁月之精。
世上还有什么比劫后重逢、恰得美酒更快意的事情?几人在榭中围坐,开桶斟酒,月下酒色如缎,醇香奇异。
李烮以主人身份一一轮敬,痛饮之间,沙场上的战火生死如梦回现,一场场刀戈故事,一段段历险传奇,顺着酒意,再度激起热血。
林雪崚想起逝去的上官彤,鲁子贤,冯桀,周越,元昇,曾二宝,徐敦,秦泰……热泪和饮,抹得衣襟上泪痕、酒渍交叠不分。
王珩和余千淞说到酣处,举杯对歌,半醉之音,直抒胸臆。
几只公鹅嚎得尽兴,非要听清妙女声。林雪崚很少唱歌,两腮醺红,摆手推辞。
李烮含笑注视,“在垯堡城的时候你迟到挨罚,饮酒舞剑,技惊四座,相比之下,唱歌可要容易多了,何必推辞?难道又要我鼓乐伴奏,才肯赏脸?喀龙琴不在,我可以击盏为乐。”
他熟悉葡萄酒性,饮而不醉,只在言谈之间显出行军时没有的悠闲。酒窖里没有筷子,他折了两根枯竹,码开杯盏,叮咚敲击,发出简单动人的音调。皇室王族自小受训,乐律造诣不俗,随手敲击也是有章有法。
定军侯击乐,林雪崚再难推辞,她常听莛荟唱歌,记得一些词曲。
夜风钻进水榭的花窗,月光如雾,几只公鹅终于收声,屏息凝气,听她唱道:
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昔日含红复含紫,常时留雾亦留烟。
春景春风花似雪,香车玉舆恒阗咽。珊瑚叶上鸳鸯鸟,凤凰巢里雏鹓儿。
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狂风吹。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
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
不见朱唇将白貌,惟闻素棘与黄泉。金貂有时须换酒,玉麈但摇莫计钱。
云间海上邈难期,赤心会合在何时。但愿尧年一百万,长作巢由也不辞。
她唱这首感慨荣枯的曲子,是对兴衰离合的伤触,不过词意冷静,节奏从容,并非撕心裂肺的悲催,一曲唱罢,众人聆风听水,久思无语。
李烮放下竹枝,“幽忧子的歌行诗非我所爱,这一首却与今夜的西京丝丝契合。意境到处,方是好曲,雪崚,我敬你一杯。”
林雪崚不胜酒力,又饮了两杯之后支撑不住,径自躲到汋杯亭酣睡,余者除了李烮,都在水榭东倒西歪。
李烮走到亭中,见她脸庞映水,柔光生辉,凝视片刻,将自己的披氅覆在她身上,另将一样东西留在她身畔,然后转头离去,出了王府,直接回军营了。
林雪崚睡到天明才醒,晓风拂水,残竹沙沙,水榭中几个醉汉的鼾声仍然此起彼伏。
她抬肘揉眼,一样东西跌落在地,捡起来一瞧,是一本工整详尽的军功册,里面按年月排列着启明军中每个人的卓越之举,末尾盖有定军侯的印鉴。
突军编制隐秘,不受封邑,也无犒赏,功册自然不是上奏天子所用,而是李烮私下记录的。
册中附言,令启明军返驻太白山,但国危未尽,突军职责仍在,让林雪崚留存将军令牌,随时赴调候遣。
她一页页翻看,不禁暗生感动,原来李烮嘴上不说,却没有忽略启明军的一点一滴,有些细节连她自己都记不清,这份真诚穿透人心,比任何封赏都更有效。
她合上功册,看着覆在身上的披氅,怔怔发呆,一直以为他冷酷淡漠,不近人情,难道自己度错了?
承业三年深秋,启明军按部离开西京,雷钧、柯文熙分领两路太白军回到秦岭,衍帮、七江会及其余帮派各自返回总舵。义军当中也有人愿意加入凛军,远赴塞外,或者到其他军中任职。
林雪崚处理各种杂事,武晖替她跑腿,两人一直留到最后才踏上归途。
离开太白山整整两年,并不算长,却因征程辗转,恍若隔世。
如今又见绚烂的太白秋色,两年前的日子打开封存,在“神功石”前仿佛可见周越单指戳石,向大家卖弄神力,在骆驼峰侧又见元昇身系绳索,在笔直的绝壁上边笑边荡。
冯雨堂记得周越的临终之言,在神功石上刻下周越的名字。林雪崚摸着刻字,眼眶一湿,“武珲,把其他回不来的人,也刻在这儿吧。”
泼墨峰下秋叶如金,清畅的溪流左右迂绕,峰下有一座草舍小院。
武晖隔着老远便看见一个粉衣姑娘一路跑过瀑布上的小桥和高低不均的石阶,沿着铺满黄叶的小径,直冲到林雪崚跟前,跳着脚拥在一处,“林姐姐!”
被她搅起的落叶象惊飞的蝴蝶,绕着两人翩翩旋舞,林雪崚欢笑动情,一抹眼角,“挨千刀的小猴子!撞得我腰疼!”
邝南霄行动不便,舍不得莛荟每天推着轮车上下,就从高处的拔仙绝顶搬到了低处的泼墨峰。这里温暖平缓,四周树林如画,小兽出没,花鸟丰盛,不远处还有温泉,比常年积雪的拔仙绝顶更适宜休养,也更顺合莛荟活泼好动的性子。
莛荟迫不及待的拉着林雪崚坐在小溪边上,她记性好,憋了两年的事一件不落,唧唧呱呱,眉飞色舞,直讲得山雀无声,溪鱼忘游。
这么生动的口才,林雪崚早就习惯,武晖听傻了眼,直到他的肚子咕咕直叫,莛荟才一拍脑门,“林姐姐,我见到你太开心,净顾着说话!”
一蹦而起,拉着林雪崚的手奔向小院,武晖牵马随行在后。
阳光落进院中,鸡鸭踱步,轮车上的人背对门口,正坐在光影交错的角落里小憩,享受着耳边暂时没有呱噪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