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坡(1 / 2)
“玉儿,慢着点,可累着了?快来穿上衣服,看冻着了!”
皇帝自己尚且气喘吁吁,却不忘叮嘱踏雪拾级而上的绿汐,远远的伸出手来要搀扶她。
“啊,三郎。好久没有这么痛快的跳舞了,你看我一头的汗,一点儿都不冷!三郎的曲子吹得真好,有没有累着?”
花萼楼的灯光映在他们欢欣的脸上,温暖融洽,两人搀扶着立在阶前,相对笑语。
“若是要把这曲子吹奏完,只怕朕要累趴下啦!呵呵!”
“三郎能奏完,我也跳不了那么久了,若今日再不给三郎跳一次,只怕以后跳不动了呢!”
“玉儿还记得那年七夕,我们在长生殿的誓言吗?我愿与玉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这一生我吹不动笛子击不了鼓了,下一世还要为玉儿伴奏!”
“三郎,玉环何等幸运,今生遇上了你,世间多少女子一生劳苦,也求不得丈夫的疼爱。我不曾为你侍奉双亲,不曾为你生儿育女,容颜渐老,三郎依旧爱宠不衰……三郎是玉环倾慕的英雄,却从不知三郎能爱我恒久。若有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妻子、嫔妃、侍妾,生生世世,永在一起!”
万籁俱寂,漫天飞雪掩盖了世间的一切纷繁扰攘,悠悠苍穹之下,唯剩两人亲昵絮语。情何真,意何切。生生世世,可皇帝不过是绿汐历的一个劫,而绿汐,何尝不是俗世皇帝的一个劫。情生情灭,唯劫而已。
算起来距离阏伯和实沈率军内斗已近两日,那延平郡王也已然起兵,只不过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尚未到达宫中。我今日才明了绿汐当日何以对我奶奶的生日宴如此愤恨。
终于种种噩耗传来,正听着梨园新曲的皇帝和悦的脸色顿时如被定身术定住,继而手起杯落,胡须颤抖,目瞪口呆,英锐的眼眸黯淡无光。然而不过一个时辰之后,年逾古稀的皇帝立时清醒,朝议、整军、布将、御敌、避难……行之有序、有条不紊,一瞬间那个英伟的皇帝突然回到了他的身上。然周遭的喧嚷似乎对绿汐没有任何干扰,她依旧妆容精致,却只神情落寞的将一只只卷轴往火盆里添,火苗卷上指尖,她亦浑无所觉。
舞姿飘逸的霓裳羽衣舞、神采飞扬双手舞着鼓槌在巨鼓旁翩然欲飞的秦王破阵舞、柔美绰约的绿腰舞……她看着她的美丝丝缕缕被火苗侵蚀毁灭成灰成烟,眉宇间却毫无波澜。
直到坐上一辆青油醺绣紫帷的重翟车,她揭开帘子一角,长久的凝望着远去的宫阙,她的眼眸才开始有了几分熟悉的哀痛。
皇帝一行宿在马嵬驿,平日里巳正便已出发赶路,今日已是午后,大军仍未开拔。皇帝走近窗前,面对着起伏的山峦,默然良久,忽然叹一声,声音低沉的缓缓吟道:
“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秖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鴈飞。……力士你还记得这首诗吗?李峤真才子也!”
高力士侍立一旁,连日的奔波,他的衣衫也不那么整洁了,捏着衣袖擦擦眼泪笑道:
“陛下记性真好,老奴可记不得了!”
皇帝凝望山川,涕泪横流。这一位皇帝的一生,可谓大起大落,精彩至极。少年困顿,弱冠之年替父夺权,诛灭叛乱后继位为帝成就盛世,如今却沦落至此空念着“富贵荣华能几时”!
外面军中喧哗扰攘,皇帝脸颊上肌肉一动,却一言未发,直到小黄门禀报:“陛下,右相杨国忠被士兵们乱刀杀死了!”
皇帝冷哼一声,捏了捏拳,嘴角扯出一抹愤怒:“他们这是要逼死我!”
绿汐跪在小佛堂里,细碎的念佛之声未曾暂停,只是泪珠滑落脸颊,颗颗落在身下的蒲团上。
门外有人高叫道:
“臣陈玄礼拜见陛下!”
高力士看了皇帝一眼方才道:
“陈玄礼觐见!”
陈玄礼是禁军龙武大将军,皇帝此番出逃皆是他护卫,一阵孔武的步伐渐渐走近,虽威武雄壮,头盔下却也隐现白发,他在门边单膝跪地叩头,语调沉重:“臣陈玄礼叩见陛下!陛下,军士们连日奔波,已经断粮一日了!他们将此大祸归咎于杨国忠,适才哗变,将杨氏一门……尽已诛杀!”
“你可有阻止?”
“臣……无法阻止!”
“……好了,现在你们满意了?可以启程了吗?”
“陛下,臣……军士们不肯走,他们要臣来请命:杨国忠虽已伏诛,但娘娘还在……”
“你说什么?”
皇帝棱目一扫,虽然只着赤黄缎袍的常服,老态龙钟,然一怒而威势俱生。
陈玄礼稳稳跪在那里并不曾动一动,口里一字一句道:“三军将士请陛下交出娘娘,陛下三思!”
“滚!”
皇帝瞪大了双眼,脸气的通红,一声断喝之后略有些气喘,高力士连忙上来扶住。隔壁绿汐手中的木槵子佛珠“呼喇”一散,紫红的珠子一粒粒滚落在地,有那么几颗滚入了陈玄礼的视线,他垂了眼角,视而不见。
皇帝怒极,喘着粗气大骂陈玄礼是个不知天恩的叛逆之徒,外面却发出整齐的呼声:
“恭请娘娘归天,恭请娘娘归天……”
皇帝颓然倒地,高力士老泪纵横扶着他喊着“陛下”,皇帝颤巍巍道:
“朕真的老了?他们都不服朕了……”
高力士忙道:
“陛下说哪里话,士兵们不过是恨杨国忠,怕陛下将来翻案,不是不服陛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