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定知谁妄复谁真(2 / 2)
萧徐徐是认得她的,拉着叶宁,神神秘秘地说:“宁儿,你看!这就是你母后!是……是哥哥的……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该是什么称呼,但是被叶宁奶声奶气地接上:“是我父王的老婆!是宁儿的母后!啊!宁儿有母后了!宁儿原来是有母后的!”
叶宁的记忆中,那幅画像在父王薨逝后,便不知去向了。有几个宫女说,父王要求那画像陪葬。可是他却知道,父王是绝不愿让那画像同自己一道沉睡在冰冷的陵墓里的。那画像可是母后唯一的画像啊,是母后……最后留存在世的音容啊。
可是画像确确实实不见了。直至多年之后,叶宁终于在一只被锁锁住的旧箱子里找到了和那幅画一样装裱的一张卷轴。可是卷轴上空落落的,什么画也没有。
整只箱子里装满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卷轴,都是看上去是装裱得很精美,打开以后却空无一物。他本以为会是父王私藏的一些字画,可是……父王怎么会收藏一摞摞的白纸呢?
这个秘密,在隔壁宁国,传说是他的母后的娘家来人以后得到了解答。
那位是宁国的国师荀琨。荀琨年纪已逾百年,但是容貌却依然俊美年轻。叶宁偶然问起这奇怪的事情时,荀琨告诉他:
这些字画和他的母后有关系。他的母后死去之后,她所做的字画上面的字迹和画痕都会逐渐消失。但是他父王不忍心这些东西就那么消散,便将这些变回了白纸的字画通通收起来。这个箱子最后收藏的一幅画,是他母后的那幅画像。一旦叶谪殡天,这幅画的精神游丝再无牵绊,一样也会寂灭于世。
叶谪死后,世上便再无牵绊了是吗?
叶宁闻言,尚显青涩的小脸也展露出悲恸的表情。“原来我父王,是这样深情。”
荀琨淡淡道:“你应该知道你并非叶谪亲生吧?”
叶宁点了点头。
“不过父王将我视作亲生,我也将父王视作亲生。”
荀琨说:“你和你的母后生前没有什么交集。如若你想复原这些字画,未尝不可。”
“怎么复原?”叶宁像是突然得知了什么惊喜,睁大眼睛。
荀琨说:“这些精神游丝已经散去很多了,你试着让这些字画沾染上你自己的精神游丝。这样日日夜夜,只需时间,这些东西,便能够重新显现。”
叶宁立马着手去做这件事。他清点了旧木箱里的字画,一幅一幅地挂在了自己寝宫中。除了夜晚看着有点瘆人外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每日除了政务,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拉着萧徐徐哥哥一起在寝宫里从东走到西,从南晃到北,看这些字画有没有一点变化。哪怕有一点,也足够他们俩兴奋一天。
终于有一天,这些字画的痕迹真的就像荀琨所说,逐渐恢复了。他们在一幅幅画像里穿梭,看着那些陌生的字迹。
那些画像,大部分是母后的画像,都是父王画的。每一幅画里的母后都那样美,那样动人。叶宁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可以形容母后的美貌,只觉得,仿佛浩浩星辰璀璨都比不上母后展颜一笑。
还有小部分好像是母后画的父王——欸,母后的画工好像不是特别好啊,虽然他从那动作的优雅程度和衣服头发样式能认得出那是父王,但是脸就……嗯……实在是不敢恭维。但即便是这样的画像,母后居然坚持画了三十几幅。每一幅都被父王认真装裱了呢,父王可能也是嘴上嫌弃,心里爱惨了吧……
那些字迹,有小有大。母后的字清逸隽永,含情脉脉似的。父王的字形态各异,笔法多变,字体也是不胜枚举。但是综合地看下来,父王好像最喜欢用一种清隽的小楷写情诗呢。
什么“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啦,什么“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啦,还有“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啦……父王看上去不像是会写这么多情诗的人,没想到实际上真的写了不少啊……
他们穿行在这字画之间,仿佛通过这些,便看见了昔日的叶谪和衡璃。
昔日,他们共赏江湖,同游列国。昔日他们意气风发,正当韶华。
父王一生都对母后情深意重,那份深情,至死不渝。
叶宁忽然想到了书上写的那些悲伤的爱情故事,想到了“尾生抱柱至死方休”,想到了梁祝化蝶,想到了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可是书上的爱情他没有真正地见过,如果爱情真的有模样,一定就是父王和母后的模样吧?
也许……父王唯一遗憾的是,当年那次诸侯会盟,失手错杀了……他此生唯一挚爱吧……
若是在黄泉可以重逢,父王,你一定要好好地跟母后说清楚啊,你的深情,母后一定都是明白的,父王……宁儿愿你们生生世世,都能在一起。生未同衾,死未同穴,那魂当长相守,来世……勿相忘。
………………
诸国之间太平了很久。最可惜的是叶谪只在位三年。
后来……那一年的诸国统治者也终于老去,那场名动天下的战役也逐渐埋骨青史。
齐王屠岸琨在位十八年,十八年孤身一人不娶不纳,过继宗族之子继位。
当世可惜的人里面,他排在叶谪之后。因为他比叶谪撑的时间要久一点,所以……他想守着孩子长得更大一点,才能放手。全天下都知道叶谪和屠岸琨是情敌。叶谪死后,屠岸琨竟然亲自到场悼念。没有人知道他在叶谪的灵前说了什么。只他自己知道:
叶谪,黄泉路你也是先踏足的。我想,以后生生世世,大概都追不上她了。若是阴司能相见,你就和她说——当年一切,都是我设计的,不是你。我既然得不到,不如放手……让她可以得到幸福。
叶谪,你终归还是……先撑不住了啊。
……
燕王沈乾将稚儿推翻,重坐王位。在位二十一年。只是他和前两位一样,终身未娶。他曾苦笑着说过,叶谪和屠岸琨情深,我对小年远比不上他们,但是至少我做到了一点,我确确实实也终身未娶。斯人已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
世人没想到这一辈一口气出了三个英才,都是情种,还都是英年早逝。宁国的国君大概就正常多了,虽然也是英才,但是好像没有英年早逝,这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妹妹死得早。衍玥唯一的妹妹死去,可是作为哥哥,他连尸首都无法收殓。当时情形之下,他恨不得揪住叶谪的衣领质问他,他将他的妹妹,弄到哪里去了?
可是荀琨拦住了他。荀琨知道这一切。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几个知道真相的人,荀琨算一个。
“公子勿要动怒。殿下她并非是所谓的‘寂灭’。殿下生来不凡,贫道查阅古籍,得知……在三千年以前,仙界有上仙被罚下界受苦。那位,便是殿下了。”
这个真相,衍玥埋在心里四十年。直到最后即将归西,也没有将秘密公诸于世。只愿妹妹无论在哪里,都能平安喜乐,健健康康。一日是他衍玥的妹妹,永远都是。
……
长天寂静,湖光潋滟。荀琨站在溪首园里,白衣凌尘,纤尘不染。他望着阙池粼粼波光。淡淡的,似乎扬起了一笑。
死去生来不一身,定知谁妄复谁真?邯郸今日题诗者,犹是黄粱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