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1 / 2)
天亮了, 南乡子到底是没能忍住,来了放鹿天。昨夜这山上的动静真的不小, 他从紫来峰下来的时候,看见小辈全都在聚在阶下一个劲儿地窃窃私语,一群人瞧见他立刻就吓得没了声。也难怪他们,连南乡子自己这一夜都有些惊魂未定。李道玄向来是个『性』子冷淡的人,心如止水的,都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
昨夜就有几个弟子见着异象赶来放鹿天查看,只是李道玄的金仙封印凌空而立,弟子们见状谁敢轻举妄动,来去通报了几回, 没了下文。
南乡子今日过来的时候, 天亮了, 雪早已经停了,山道上白茫茫的一片, 冬日的银杏林瞧着是不好看,叶子都落了,南乡子一下子就找到了李道玄,李道玄就站在那银杏林中,也不知是站了多久了。南乡子只看了一眼,视线便定住了,李道玄的道袍袖子上有血,风一阵阵吹过银杏林,道袍微微浮动。
听见脚步声, 李道玄回过身来。
南乡子望着自家师弟这副样子,终于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道:“出什么事了?”
两人进屋后,在堂前坐下了,门大开着,冷风灌进来。李道玄坐在案前,他也注意到了自己的的道袍袖子,慢慢地整理着,神情晦暗不明。
眼前的这副情景非常出乎南乡子的意料,他早在昨晚就隐约猜到了些,李道玄几百年来没怎么下过山,没什么熟识的人,能够让他如此震怒的,怕也只有一个人了。南乡子猜到了,但是他没想到李道玄竟然会受伤,他问了李道玄几句,李道玄似乎并不想提及昨夜的事情,没回他,南乡子见状终于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果然是孟长青。
南乡子其实有件事瞒着李道玄。
早在今年年前北地就有隐秘消息传来,太白有异状,可能与消失多年的孟长青有关,这种消息每年都有,但这次似乎是真的,道门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并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暗中召集道门中人赶赴太白城。年前收到消息时南乡子就觉得风波将起,孟长青到底是玄武弟子,按道门规矩,哪怕他沦为邪修那也该由玄武清理门户,他与谢仲春商量过后,决定暂时先瞒着李道玄,昨夜这么大动静谢仲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是因为谢仲春此时根本不在山上。谢仲春年前就已经下山赶赴长白。
玄武这些年一直没有孟长青的消息,南乡子预感到近期将会有事发生,但他没想到孟长青竟然敢在玄武现身,还出现在了李道玄的面前。瞧,就连孟长青自己都清楚,这如今世上最放不下他的便只有李道玄了。
南乡子看着李道玄袖子上的血,又抬头看了眼李道玄,低声道:“还记得吗?很多年前我们几个师兄弟下山的时候,听到人间百姓传一句俗话,叫做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说的师徒之间的感情,做师父的哪怕再不满弟子的所作所为,可心里总是惦记着往日的亲近,在他们眼中,徒弟永远是小孩子,可弟子却不一样,年轻人只往前走,很少会回头看,他们不时也会记起师父的好,可就像是风吹过去似的,一阵一阵的,兴许会感动一时,但说到底仍是不值一提。
李道玄闻声看向南乡子。
南乡子继续道:“人是会变的,小孩更是了,幼时很听话,长大了兴许就变了,尤其这个年纪的,很容易便走错了路,错了就很难回头,我们不是没见过。”说着话他又看向李道玄袖子上的血,他心中显然已经有了计较,没有和李道玄提太白城的事情。
李道玄听了南乡子的话,沉默了许久,“他从前会听我的,不知为何会变成今日这副样子。”他见到了孟长青,若非亲眼所见确实不敢置信,孟长青的确是一身的邪气,还有长期混迹恶鬼之中所带上的煞气,一般的邪修绝到不了那气候,想起孟长青从前误以为修了邪术都吓得魂不守舍,如今却是变成这样子,李道玄终于抬头看向门外,风一阵阵吹过去,他神『色』有些难测。
南乡子道:“他变了许多,即便是我们自己,少年时和如今相比也变了许多,都是如此。”
“我这两年想了很多,想他为何会变成这样,也想问问他。”李道玄低声说着话,神『色』有些不明,“他确实变了,心中在想什么,一个字也不愿吐『露』了。”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有错,事已至此,又怎么可能同你说这些。”南乡子想了一会儿,关于孟长青之所以变成邪修,道门中一直有传闻,零零星星的,说孟长青为了孟观之复仇才杀了吴六剑的儿子吴聆,可他们心里清楚,这说话颇为无稽。过了许久南乡子才低声道:“他为何会变成这样,我与谢仲春倒是聊过这事。他与吴闻过交好,吴闻过生前曾告诉自己的师父关于两人的事,吴闻过说孟长青心中一直忧惧,自诩是你的弟子,是正道清流,但其实颇有几分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吴聆?”
南乡子看向李道玄,道:“是啊,他与吴闻过羁绊颇深,这个年纪的人容易冲动,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一有不合心意的,爱就成了恨,冲动之下是容易失控。这两人之间的纠葛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如今吴闻过死在他手上,便只有他一个人清楚了。思及当日他在江平城杀人,吴闻过替他隐瞒,仔细想想,未必不能看出些什么。”
李道玄道:“你想说什么?”
“我这两年与长白掌教有书信往来。孟长青称吴闻过杀了人,可那些事情只是他自己的揣测,他拿不出半分证据,长白掌教心知吴闻过没有杀人,孟长青所说的那些事情,一些是至今都无所定论的悬案,一些是牵强附会的陈年旧事,很是荒谬,我后来也派人去查过,确实是和吴闻过无关,仔细看这些事,反倒是孟长青自己颇为可疑,当日他在江平城杀人,像不像孟观之当年入朝云观?”
李道玄看着南乡子。
南乡子抬手不紧不慢地给李道玄沏了一杯茶,“他走到今日不是没有缘由的。物极必反,我们几个人都知道他的出身,书院那几个先生也知道,我常在想,玄武一直希望他行正道,不要重蹈他父亲的覆辙,也许对他而言反倒是种施压。他从小『性』子懦弱,别的小孩急了都会和人争辩,他从来不会,被人欺负也只觉得是自己的错,犯下一点小事便极惶恐,其实他不是懦弱,”南乡子看向李道玄,“别看他那时候小,他其实全都知道,知道我们心里怎么想的,也知道我们对他的期望。”
南乡子的声音不高不低,落在殿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回响,“他害怕做错事情,倾尽全力讨好所有的人,他希望天下每一个人都称赞他,他后来下山,他也是期待所有人都说他人好心善,赞他是玄武新秀,正道高标。”南乡子低声道:“倒不是虚荣,他需要这些,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一旦事情并非按照他所期待的发展,他就会痛苦难忍,如今这天下都说他是孟观之再世,他心里什么感觉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世上的事情一步错步步错,痛苦无处发泄,怨恨与报复也是难免。”
李道玄一直没说话。
南乡子道:“从长白掌教所说的可以看出来,他确实是真心喜欢吴闻过,这些年来藏在心底无人可说的许多事情,他全都告诉了吴闻过,他给吴闻过做炉鼎,与其说是报恩,不如说他就是喜欢吴闻过,吴闻过是真的了解他,江平城杀人,吴闻过甘愿冒着师门忌讳帮他隐瞒,无疑是清楚他心中的痛苦,两人的感情日渐深笃,要说起少年时的喜欢和爱慕,就像是夏日照进山中的一束光,大多是短暂的,但照进来的那一刻,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李道玄神『色』好像没什么变化,他一直看着门外。
南乡子继续道:“两人之间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无人得知,情爱这种事情实在是很容易冲昏头脑,昨日还好好的,今日也许就反目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两人之间确实是有事情发生,孟长青生了心魔,他也许真的就是觉得吴闻过杀了人,又或许他只是心中怨恨,又兴许是其他误会。看他如今他这副样子,显然是打算与道门断绝关系,他已经明白自己不可能如从前一样,所谓的玄武新秀正道高标,从来都是笑谈罢了。说到底,他心中是有恨的。”
李道玄听完了,也没什么反应,好像比之前更为沉默了,手边南乡子递过来的茶水早已凉透,灰绿的细长茶叶打着旋缓缓沉到了水底下去。
南乡子又说了一些话,和李道玄聊天的确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因为李道玄这人不怎么接话,从来如此,说到最后便是只有南乡子自己一个人在说,这其实是很无趣的。
南乡子离开后,李道玄一个人坐在原地。
冬日的阳光从大开的门中斜打进来,照着他面前案上熄灭的香炉。放鹿天上满山的银杏满山的雪,不见任何的鸟兽,一切都静极了。
李道玄一直坐着,从早上坐到了傍晚薄暮时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冬日的天黑的早,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了。他眼前又浮现出一幕幻像,孟长青好像重新坐在他面前望着他,道袍领口微微敞开着,脖颈处有隐约的血渗出来,孟长青慢慢地凑近了些。忽然,李道玄伸出手去猛地一下掀了面前案上所有的东西,哐一声巨大的声响,东西全都摔烂在地,眼前的景象瞬间消失,一地的狼藉辨不清什么是什么。
李道玄去了洞明大殿,一个人静坐在漆黑的大殿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外,冬日的玄武山上又开始下雪,下得还不小,这大雪的冬夜,竟然有弟子在放风筝,纸燕子凭空跃起,御着北风划过大雪,线直接崩断了,风筝朝着无边无际的海上飞去。
半个月后,北地太白城。
北地苦寒,冬日更是风雪不停,上元节刚过,这两日难得风和日丽,几个孩子在城中央的大道上跑来跑去地放风筝。日子和往常一样平静。孟长青坐在茶馆中,他正在给吕仙朝织梦境,下一刻他手中的动作停住了,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头朝一个方向看去。
白瞎子原本正在街头算命,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手臂上的尸斑已经蔓延到手腕处了,隐约发着灰,有些灰『色』鳞片状的东西脱落,像是蛇蜕皮。白瞎子意识到改是时候该找一具新的尸体了,他正想着这事呢,兜里的铜板忽然跳了一跳,他心头一紧,瞬间回过神来,朝一个方向望去。
城西的恶鬼们也察觉到了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的道家剑气,太白城外平地掀起风暴,却被一堵无形的墙挡在了外头,那无形的墙似乎震了震,宛如光华似的游动起来。
孟长青一下子将梦境塞给吕仙朝,自己起身往城西去,等他到的时候,白瞎子与一部分城西的恶鬼已经站在城墙上了,孟长青往下看了一眼,高耸壁立的太白古城墙外,他用灵力编制的海市蜃楼梦境正在迅速分崩离析,无数的道宗剑气从地下掀起来,孟长青猛地抬头看去,穹顶之上,云迅速聚齐又迅速散去,紫气回转中,隐约能听见类似雷鸣的声响。
孟长青一下子就记起来了,长白宗有个非常着名的风雷道坛,吴聆曾告诉他,那风雷道坛是真武大帝坐悟得道的地方,长白传说中,真武大帝得道之时,天降十二道雷火,道坛上满是熊熊烈火,众弟子都以为这是天罚而惊恐不已,真武当着众人的面将十二道雷火抓入手中,雷火入手立刻化作细小腾蛇,真武随手撕下一截道袍袖子将十二条腾蛇绑在了道坛之上,从此那十二道天雷就一直留在那道坛上,道坛也因此得名。
传说自然是无稽,那地方应该是个灵气聚集之地,常年有风雷异象,后来长白宗有个真人在那道坛上修道,从奔腾变化的风雷中悟出了一门阵法,若要说起鬼魂最畏惧的东西,天雷一定排在第一,现在民间都还流传着雷火降世这说法,长白这门阵法显然是专门为了杀降恶灵所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