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1 / 2)
吕仙朝下了山, 他本就受了重伤, 又被李岳阳追寻过程中一记金刀斩中右侧肩骨, 一下山就跪在地上吐血不止。河边也没有渡船,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捂着嘴里的血, 意识已经有些涣散了, 不知想到什么, 他忽然抹了把嘴角的血,抬手的一瞬间, 一个东西从怀中掉了出来。
吕仙朝低头看去, 是只银镯子, 他看了半天,缓缓伸出手将它捡了起来, 拍拍上面的沙砾,又塞回了怀里。
远处天高云低,日头刚出来,一蹲下去就没能站起来的吕仙朝坐在了地上, 看着那从东方高升的旭日,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又掏出个布包, 打开是个饼, 他一个人坐在地上吃了起来, 一口咬下去才知道饿。
吃完了东西, 止住了肩上的血,又调息了身体,然后他才起身沿着河岸走。
日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像一张『射』日的弓。
玄武山不远处的镇上,有早起的百姓在集市上买东西,茶馆中有说书人在说书,一大清早听的人并不多,那说书人说的是近日来沸沸扬扬的春南长白弟子一事,东临人瞧不惯春南人,春南的倒霉事在这地界传得比长白还快。说书人正说着话,不远处似乎有人在闹市聚众闹事,整条街都是叫骂声,说书人看了一眼过去,忽然发现人群中有个人正在看着他。
是个很年轻的修士,身上穿的看不出是哪里的道服,肩上貌似还有血,眼神怪阴的,说书人冷不丁吓了一跳,再看去,又瞧不见那人了。这是离玄武道宗最近的一个镇子,往南走个十几里路,再过河,就到了玄武南山脚下,往上拨个千百年来,这镇子上从没出什么大『乱』子,邪修胆子再大,总不敢在玄武根脚待着,是以这里一直很太平。
说书人并没有多想,街上聚众闹事的人没一会儿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流散开,人来人往,一副太平景象,茶馆中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吕仙朝在玄武山中出现的消息传到长白,长白弟子一片哗然,原以为那入邪道的弟子已经溺毙在江中,忽然听闻此人没死,还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玄武,硬闯了山门,这股愈发疯下去的迹象自然令人震惊,没两日,长白就派了弟子来到东临处理此事,来的是长白大弟子吴聆。
孟长青觉得,吕仙朝应该没有离开玄武多远,吕仙朝本身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要夺《符契》,为此差点豁出去『性』命,不可能因为一次没得手就放弃。吴聆到的第一天,他问了吴聆关于吕素的事。
吕素的确是死了。一群醉酒的游民撞见了去商会的吕素,临时起意抢夺走财物后,将她勒死了,北地本就是颇为混『乱』的地界,鱼龙混杂,民风剽悍,强盗贼寇之『乱』时有发生,这种事其实说句实话,并不是非常罕见。商会每年都有白商死在北地的记录,民风如此,只能够小心为上。
那群游民没两日就被找见了,按规矩应该交给当地的佛会,可人当日夜里却不见了,过了两日被发现时,死状之悚然令两个长白小师弟当场吐了出来。吕仙朝杀了人,用的不知道是哪门子邪术,魂魄竟然还活着,活活烧了半个月才彻底烧干净。吕仙朝修习邪术之事一下子传开了,道门毕竟是有规矩的。之后的事情,孟长青都知道了。
孟长青听完后,对着吴聆道:“他觉得吕素之死有蹊跷?”
吴聆先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也有师弟询问过他何处蹊跷,他说不上来,若是只一味说有蹊跷,未免无法令人信服。”
在北地那样的民风之下,这种事确实很常见,游民也都供认不讳,说是凑巧撞上了,瞧吕素孤身一人,原只想抢东西,最终因为吕素挣扎叫喊而冲动杀人,说也说的过去。就连吕仙朝自己,他亲手杀了那群人,相当于也承认了吕素是死于他们之手。与其说吕仙朝是觉得有蹊跷,不如说他是因为内心悔恨。
修仙之人,尤其是并非修仙世家出身的弟子,常常都要经历这样的事情,求仙问道,看着亲故长绝,最终只剩下自己一人,这就是所谓的大道殊途,所以书上写,山中方一世,世上越千年。吕仙朝原本若是一直修道,他与吕素也无非如此,可吕素死了。
这世上少年修道之人学了点移山换海的道术,常常就觉得自己能够勘定乾坤,却不知道自己在天道前也不过普通人罢了。修仙者常笑人间追求富贵者,却不知道自己也与之相去不远。吕素想亲口对吕仙朝说的话,吕仙朝从前不想听,他总觉的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迟,其实人生短短一世,一句话当下想说不说,那已经很迟了。
孟长青想起吕仙朝的样子,“修炼邪术会损伤心『性』,他这么下去怕是要走火入魔。如今尚未铸下大错,还有回头的路,一味执『迷』不悟,恐怕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吴聆闻声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先是没说话,许久才低声道:“确实如此。”
道门禁邪术的缘由也在于此,术法固然无罪,可人心『性』不同,能够老老实实通天大道走,何必去走悬崖陡壁,要知道世上许多事没有回头的路。孟长青送吴聆下山时,已经是深夜了,前两日刚下过雨,山道上有些泥泞,孟长青走了一程,低声道:“我总觉得近日要出事。”这风雨欲来的意味已经渐渐浓了起来,孟长青觉得自己似乎能够嗅到血腥味,近日的许多事,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从陶泽到吕素,仔细想想,都有些不同寻常。
“不必多想。”
“吕素一个常年在外闯『荡』的女子,应该知晓分寸,天未亮时孤身一人出城去商会,她是去做什么?”
吴聆低声道:“北地的天亮的晚,那时辰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人,她兴许是有急事。”
孟长青又将那一日见着吕素的最后一面回忆了一阵,没有想出什么,于是也没说话。
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吴聆忽然低声道:“陪我下山走走吧。”
孟长青有些诧异地看向他,略一思索,回道:“行啊。”吴聆此次前来是为了长白弟子伤人一事,一到玄武先去拜见了玄武掌教南乡子,孟长青送他下山,按道理孟长青是不能够走出山门的,毕竟玄武弟子规矩摆在这儿。可孟长青觉得,吴聆既然开口了,他陪着他在玄武附近走一走也无妨,他是头一次听见吴聆对他提要求。
巡山的弟子是紫来峰的弟子,李岳阳的师弟,孟长青和他打了个招呼,那弟子也觉得没什么,让孟长青出去了。
孟长青看看吴聆,吴聆也不认识路,孟长青想了想,带着他去了最近的镇子转转。玄武的弟子不准许下山,但是年纪小的弟子也会放了晚学后常去临近的镇子去转转,那里都有玄武的分道观,算起来那地界也算玄武境内,只要不招什么事,师长们对此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孟长青没怎么去过,陶泽从前派『药』时常去,会带点镇子上的吃食回来。
深夜了,大街上依旧很热闹,人来人往,这两日是个东临的一个古老节日,要过小半个月,深夜了街上仍是挂着许多灯,也有老人在街头给小孩表演皮影戏。孟长青与吴聆在街头看了一会儿,演的是出《天师伏魔》,讲得是黄祖骑鲲斩玄武一事,烛光一打,活灵活现。几个小孩子蹲在地上凑近了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落幕前,黄祖持巨剑骑鲲北去,玄武缓缓沉入海中,天地间金光大盛,老人忽然腾出一只手敲了下锣鼓,“万魔退散,春临大地,泱泱东临四千年。”一群小孩中间看得激动不已,见状终于嗷一嗓子庆祝开了。
光影转换间,正好有两束照在了吴聆的脸上,他看着那缓缓落幕的皮影戏,光灭了下去。
孟长青在他旁边也看着那落幕的戏,那被剪得栩栩如生的黄祖剪纸搁在小案上,手中还握着巨剑,这位道门的先祖已经变成了一道剪影,却仿佛还要骑鲲南海斩妖伏魔,有无数的孩子在他身后为之喝彩欢贺,看着他从古老的神话中走出来,看着他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当年的道门宗师已经成烟作土,万古人间不灭东流。可仔细又一想,这一代又一代的春南孩子,风貌气象无一不酷似其先祖,道门所求长生,这大约就是吧。
老人瞧着这些孩子喜欢,又开了一场,重开了几只皮影匣子,一阵锣鼓喧天。
孟长青看向吴聆,发现他搁一群孩子里看得还挺认真,问道:“你从前没看过这些吗?”
“从前都是一个人看,今日再看,似乎有些不同。”
孟长青看着他那副样子,忽然逗他,“有什么不同?”
“从前觉得热闹,而今觉得,无非是一个人待久了,见着什么都觉得热闹。”吴聆看了眼孟长青,“走吧。”
孟长青负手站在原地望着他,身后锣鼓咚咚锵锵地响。
吴聆走了两步,发现孟长青没跟上来,回过头去,却发现孟长青正打量着自己。忽然,他看见孟长青捞起衣摆,凑到地上的一个小孩子耳边说了句话,小女孩原本在看皮影戏,听完孟长青的话,有些不解地睁大了眼,孟长青从怀里塞了个什么东西给她,她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吴聆看着那小孩攒着气朝自己跑了过来,吴聆低下身看她,“他说什么?”
小女孩抓着吴聆的肩膀,凑过去,咬耳朵似的憋着笑说了一句,“他说他喜欢你。”
吴聆原本仔细听着,一瞬间怔住了,他忽然抬头看向孟长青。小女孩挣开了他的手,跑开了。孟长青只是看着他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可能是在硬撑。
小女孩拿了钱蹬蹬蹬跑去买纸包糖了,一旁的小孩子见她有钱,都一窝蜂地朝她走过去,叽叽喳喳地问她钱袋子哪里来的,小女孩接过糖,被挤在糖摊子前。“刚刚那个道士哥哥让我去和那个大哥哥说句话,别挤我!”“说什么说什么?”“他说他喜欢他啊!就他!不要抢我东西!”护食的小女孩一个着急直接一嗓子吼了出来,街道上所有小孩连带着路人都看了过去。
孟长青忽然被自己呛了下,一群小孩子全都瞪圆了眼睛盯着他。
溜了溜了。
他朝吴聆做过去,示意走了。
吴聆却是定住看着他,视线没有离开过一瞬,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站了许久,直到孟长青回头看他,他这走快了两步跟了上去,看着孟长青的目光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
孟长青也有些尴尬,看了他一眼,想说句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