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2 / 2)
观沧海见孟长青不说话,低声道:“东临修士曾是天下最多的,自负天命倒行逆施,黄祖之后,东临大『乱』,正统修士仅剩玄武数百人而已。所以当年玄武立下规矩约束弟子,告诫后人天行有常,牢记前车之鉴,不要轻易『插』手人间之事。”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观沧海低声道:“这都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东西。你可以询问你的师长,他们会告诉你,为何什么都不问?”说到这儿,他忽然极轻微地顿了下,半晌才道:“你很怕你师父?”
孟长青一时语塞,又有点被忽然戳穿的尴尬,半晌才道:“不会,说怕倒是不至于……”他有些接不上话,从小到大他确实很少去问李道玄什么,李道玄虽是他的师父,但其实亲自指点他的地方并不多,而且李道玄喜静,他在李道玄面前大声说话都不太敢,更别说放肆了。
他自幼在玄武的书院读书修道,凡事有疑『惑』,第一反应是去问书院里的先生们。而在他询问的几位先生中,又以齐先生为最。齐先生是个比较狂的人,平生云游四海看遍山川,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本人非常蔑视玄武不准弟子下山的规矩。
这规矩,有功有过吧。
孟长青是第一次听见这规矩中还有这么一番缘由。他看向观沧海,却发现观沧海正望着他。
观沧海没有继续说话,也没有移开视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回过头望着院子中的飞雪,终于道:“你真的想下山?”
孟长青一时语塞。
在玄武,弟子若是真的能够随心所欲的下山,这就是出师,而一旦出师,再上山就不怎么容易了。
孟长青思索下山这件事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挺明白的。他从来不觉得李道玄会离不开他,或者说李道玄会舍不得他,李道玄的『性』子瞧着有些冷,某种程度上而言,确实有些冷,天地造化有常态,凡事有始必有终,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分,李道玄是得道多年的金仙,比谁都清楚这些,而对于一个师父而言,弟子出师总不至于是坏事。
这件事说穿了是孟长青他自己在犹豫,玄武山上有他的师兄弟,那里是他的家,山上还住着他师父,他知道凡是弟子必然有出师那一日,可他依旧舍不得这些人,因为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人。
一直到最后,孟长青也没说话。
观沧海没听见孟长青的声音,心中明白过来。
他记起当初谢仲春烦恼李岳阳的下山事宜,提到这一代弟子,说了有资格出师下山的两个弟子,一个是李岳阳,一个便是孟长青。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南乡子是把孟长青摆在李岳阳之前的,谢仲春问他为何这么排,南乡子蘸水用食指在案上慢腾腾地写了一个字,仁。
谢仲春最终没让李岳阳下山,说是带在身边再教两年,其实是舍不得。观沧海望着院中的雪,忽然一下子间好像明白了当年谢仲春的心境。
行路难,这三个字在天下任意一座道宗中都可以看见,意思是弟子拜别师门入世而去,要知道这世上行路之难,但是不要畏惧。
观沧海终于道:“入世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孟长青不明白他怎么又转了话题,他也没多想,顺着观沧海的话说了一句,“在世上做什么都是不容易的。”正好前院此时有人来敲门,孟长青对着他道:“我去开门。”
观沧海站在原地看着孟长青走出去的背影,终于没了声音。
孟长青原以为来的是吴聆或是陶泽,一拉开门却发现来的是一个很令人意外的人,谢怀风。
孟长青正疑『惑』着,谢怀风打量了他两眼,越过他看了眼屋子里的观沧海,然后谢怀风一句话也没说,拍拍袖子调头走了,留下孟长青一个人在门口对着大雪凌『乱』。
那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啊。
好半天孟长青才回过神来。估计是谢怀风觉得观沧海有问题,又见他们在屋子里好半天没大动静,琢磨着是不是已经有人遇害了,于是过来敲个门。眼见着没事,又走了,他忽然想,谢怀风这人瞧着刻薄,心肠倒是挺热的。
这事儿孟长青拐了好几个圈才想明白,回过头又看了眼观沧海,他也不好说什么,一边暗中凌『乱』一边镇定自若地扶着门。
观沧海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你休息吧。”他步下了台阶,往院外走去。
孟长青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雪下得模糊了视野,他顿了会儿,忽然喊道:“等会!”
观沧海的脚步停住了。
孟长青回屋拿了件厚实的披风,追上去塞到他手中,“这天太冷了,即使是用修为扛着,也而不可能一直扛下去,回去后多加两件衣裳吧,别着凉了。”
观沧海看着他递过来的披风,伸手接了,捏着半晌,不知道为何,他没有说谢。
许久,观沧海才道:“回去休息吧。”
孟长青点了下头。
*
夜半时分,佛寺宝殿。
此时所有人都回去歇下了,孟长青也歇下了,谢怀风在屋子里调息身体,观沧海不知道去了哪儿,拐过那条道便没了身影。几个长白修士早早地睡了,连守夜的小沙弥都趴在台阶上睡着了。
陶泽坐在那宝殿前,他身上多了一件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的靛蓝『色』厚披风,一双眼一直望着那扇微微开着的门,似乎在守着谁。隔着门,依稀可见那抹灵识极轻地抖动着。陶泽已经许多日没有合过眼了,观沧海那一日看出他一身的邪气,废去了他身上大半修为,又加之近日耗尽心力,他整个人都很疲倦。那只小鬼被他放出来,趴在他膝盖上睡着,他轻轻『摸』着小鬼的脑袋。
忽然,有什么东西飘过眼前,雾气似的,又像是——丝线?陶泽本来就昏沉,也没看清楚,下一刻,一丝线钻入了他的眉心,眼前的景象极轻地『荡』了下,几乎不可察觉,他忙坐起来四下看了眼,没察觉出什么异样,看了眼那扇门,又躺了回去。
脚步声响了起来。
脚步声从跌入幻境中毫无察觉的陶泽旁过去了,那大殿前面排列着孟长青亲手布下的玄武仙阵,脚步声响起来,那仙阵毫无波动。一声咿呀推门声,最终,那扇微微开着的门被推开了。
脚步声停在了那抹灵识面前。
吴聆望着那跃到半空中的灵识,那灵识已经从前两日的亮白『色』变成了今日的幽蓝『色』,它正在衰败。今日一群人围着灵识讲故事的时候,这抹灵识忽然停止了抖动,极为轻微的一个动作,观沧海当时望了一眼过去,过了一会儿又转开了。
也就是那一眼。
吴聆看着这抹灵识,终于伸出手去,那抹灵识落在了他的手心,幽幽的一团光。
倒坐观音隐在黑暗中,熄灭的灯烛成行排列,那团光打在了吴聆的脸上,终于,他缓缓地收拢了手。
那团光一点点弱下去。
最终湮散开,整个大殿彻底陷入了黑暗中,一点光也瞧不见了。
吴聆松开手后,又在殿中望着那尊观音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殿外,幻境中的陶泽依旧轻轻地『摸』着小鬼的脑袋,雪窸窸窣窣地下着。
一屋子的沉沉黑暗中,供奉着倒坐观音的莲台后垂着两片墨绿『色』的布帘,中间『露』着一条缝,在右边的幕布后掩着一根描漆圆柱,忽然,一根手指头不着痕迹地贴着柱子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