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2 / 2)
他回过头对着友人道,低声道:“不是,再找找。”
那友人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重重吸了口气,对着下人大声道:“找!继续找!把所有人都派出去找!一定要把人找到!”
谢长留看着那小姑娘的尸首,伸出手阖上了那双半睁的眼,小姑娘才六七岁,一身碎花袄子,头上缠着红绸子。
谢长留起身离开的时候,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
“我女儿!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女儿!”一个女人冲了进去,“啊——她是我女儿!我女儿啊!”
谢长留的脚步极轻地顿了下,然后他继续往前走,腰背挺直。
孟长青望着谢长留的背影,耳边是那个女人无法自制的尖叫与哭嚎,这一段分明是谢长留的记忆,所有的景象都很模糊,唯有那个母亲的哭声清楚无比,一直到谢长留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这女人的声音依旧清晰地回『荡』在孟长青耳边。
原本一直没动作的李道玄忽然抓紧了孟长青的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两人跟上了谢长留,很快孟长青便意识到谢长留寻错了方向。谢长留以为阿瑶是落入了妖邪之手,毕竟道门中人的仇家只可能是妖邪与邪修。
孟长青望着谢长留的背影消失在一片混沌中。
鬼境再次散开,这一次的混沌持续了很久,孟长青与李道玄在那铺天盖地的混沌中走着,身旁是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孟长青眼中金『色』雾气渐渐聚集,终于,鬼境再次重现。
屋檐上的那滴水落下来,砸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已经是刹那十年。
“这是……宣阳城。”孟长青望着那熟悉的飞檐碧瓦,以及那块尚算干净的“吴”碑。
车马如龙,宾客盈门,这是宣阳的娼楼街,一条街上全是『妓』院。
这是宣阳的『妓』院。
孟长青与李道玄在吴巷中走,明显那时候的吴巷还没有像两百年后彻底沦为鬼巷,里头住着生了病的娼女,孟长青时不时能看见中年的娼女提着水桶咳嗽着往自己的院子走。靠近巷子口的地方,栽着两颗柳树,柳树下的那口井还没被人填了,井口光滑没有一丝苔痕。
孟长青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些,绕过两座牌坊,他看见了一座旧娼楼,一个十七八岁大小的娼『妓』靠着栏杆翻着书,一根猩红的红绸子松松垮垮地扎着头发,随意地漏下一两绺头发。
孟长青望着那小娼女下巴处的红痣顿住了,半晌,他轻轻地吸了口凉气。
这是,谢长留的女儿。
忽然,楼下有个绿衣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朝着那看书的娼女道:“妙妙姐!”
那娼『妓』立刻探头看她。
“钱夫人来了!跑啊!”那女孩子压低声音朝着她喊,“跑!”她急得汗都下来了,“钱夫人带着下人来了!要打死你呢!跑!快跑!跑啊!”
“什么?”
女孩子急了,“快跑!”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音,娼『妓』回头看了眼,骂了一句“见鬼了!”她刷一下反应过来了,书一扔立刻绕着走廊往下跑。
钱夫人一上楼,刚好看见那勾引她丈夫的小娼『妓』往楼下窜,脱口便大骂道:“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有人扑上来拦着钱夫人,却被撞开了,娼『妓』回头看了眼,一头扎到了大街上,灵活极了。
钱夫人直接在二楼吼了声,“堵住她!”
一大群人顿时围了上来,娼『妓』似乎有些猝不及防,急忙忙地退了两步,忽然往娼楼街道外窜去,跟只兔子似的,活蹦『乱』跳,谁也抓不着她,气得钱夫人拍着栏杆破口大骂自己下人“废物!”钱夫人冲下楼,追着她就去了。
那娼『妓』跑了一路,在小巷子窜来窜去,像是一条泥鳅,走江过海,身后的人噼里啪啦地撞到了摊子和墙,极为狼狈,小娼『妓』回头看了眼,快跑助力,纵身一跃扒住了墙头,蹬了两脚翻了出去。
结果一落地,那钱夫人迎面冲了过来,小娼『妓』惊诧地睁大了眼,嘴角抽了下,骂了一句脏话,扭头继续跑。
跑了不知道多久,终于一个不留神,她在闹市被钱夫人堵了个正着,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围了上来。钱夫人『插』着腰喘着气,看着同样快跑断气的小娼『妓』,一横眉,脸上的肉几乎要堆在一块,“你跑啊!你再跑啊!”
那娼『妓』一看情势不好,立刻喊道:“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救命啊!”
路人一看,一大群人围着个弱女子,正要上来说句什么,钱夫人忽然喊道:“大家别被这娘们骗了!这就是一个娼货!出来卖的!”
宣阳的皮肉生意是是远近闻名的买卖,宣阳满大街都是『妓』,众人一听这小姑娘是个娼『妓』,再没人出来说话了,不过人群也没散开,围着看猴戏似的。
那娼『妓』又喊了两声“救命”,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两声讪笑,她左右看了圈,终于没了声音,钱夫人一过来,她立刻低下身抱住头。
钱夫人盯着她,不知道是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微微扭曲,终于,她道:“打!衣服扒光了往死里打!”
一群下人立刻围上去,手里都抡着棍棒之类的东西,明显是有备而来。
那娼『妓』用力地抱住了头,有人伸手撕她衣服,她把手攥得更紧了,那是避免致命伤的姿势,至于衣服,她显然不在乎这种东西。
“呸!贱.货!往死里打!”钱夫人双眼赤红,骂得唾沫横飞。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响。
“住手!”一人忽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吼了声,“放开她!”
众人一齐看去,是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一身泛黄的白衣,他猛地推开了那些下人,“堂堂一群大男人,为何要欺负一个弱女子?”
那娼『妓』也诧异地抬头看了眼,一听见那书生文绉绉的话,那眼神跟瞧个傻子似的。
钱夫人道:“我倒是是谁呢!是个穷酸书生。”她笑了下,“这位公子啊,我和你说说,这可不是个弱女子,这小娘们本事高着呢!十多岁就出来卖了!大腿一开能夹死人,勾引六十多岁的老男人上床,哄得人要休妻娶她,连结发四十多年的妻子都不要了!”钱夫人说到这儿的时候,几乎是咬着牙,“呸!你做梦!”她啐了口唾沫,双眼猩红,指着她骂道:“贱.货!你做梦!你做梦!”
那书生似乎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有些措手不及,看了眼地上衣衫半开的娼女,娼女抬眸望了他一眼,漆黑的一双眼,书生愣了下。
钱夫人指着地上的人道:“打!继续打!往死里打!把脸给我划烂!看她拿什么勾引男人!”她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句话。
一群人立刻围上去,书生张开手拦在娼『妓』面前,猛地吼道:“不许打!你们堂堂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娼『妓』愣住了,伸出手轻轻拉了下那书生,“大哥,你是傻子吗?”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其中有赖皮老汉喊道:“喂!孬种!你英雄救美?我看这『妓』不领情啊!你要是不孬就冲上去和他们干!那你就是真男人!”说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又是一阵大笑,那抡着棍棒的下人也笑了,随手一推,那书生便被重重推了出去,摔在地上时,滑稽地滚了两圈,那下人直接噗嗤两声笑了出来,脸上嘲讽之意极重。几个人手中掂量着棍子便准备朝着娼女抡下去。宣阳的『妓』,死了便死了,赔银子便好,这娼女的身价虽高,可钱夫人早放出话来,多少钱,她赔!这条命她要了!
眼见着棍子抡下来,小娼『妓』立刻继续抱头。
书生忽然赤急白脸地吼道:“不许打!”他冲了上去,一把将棍子推开了,“会打死人的!不许打!”
那群武夫伸手去扯他,书生猛地低下身,抱住了那娼女,紧紧地将人护在了身下。娼『妓』终于愣了。
钱夫人已经红了眼,“打!往死里打!他要死就连着他一块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德行充什么英雄好汉!打死他!”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远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穿金戴银,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依稀可以听见几句争吵声。
“我跟了你四十年,四十年啊!一辈子老都老了,你这么对我?你敢这么对我!我今日非得要打死这个贱货!打死个不要脸的!”紧接着便是哭声,“我哪点对你不起?你要休了我?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那书生紧紧抱着小娼『妓』,咬着牙,拳头和棍棒落在他身上,血从他牙齿缝里渗出来,他紧紧护着身下的人,额头的血流下来,模糊了视线,“不、不要打!不要打!”他紧紧地搂着小娼『妓』,“不要打了……”
小娼『妓』望着他,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一男一女紧紧抱成一团,也不知道被打了多久,人群才渐渐散去。临走前,那钱夫人吐了口唾沫在小娼『妓』的脸上,却被书生挡住了,那口痰落在他头发上,混着血,顺着刘海往下滴。他盯着钱夫人。
钱夫人丝毫不惧,“穷命鬼!活该一辈子贱命!”又呸一声吐了口痰在他脸上,书生缓缓低下头去。
人群散去后。
那娼『妓』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身上的男人,“你、你……”她伸出手『摸』了下男人的衣裳,全是血,她愣了片刻,忽然大声道:“你怎么样?你还好吧?”
那书生抓着她的胳膊,许久才道:“你还小,以后、以后不要再干这些事了。”
小娼『妓』愣住了,那书生一头栽在了她怀中,她忙捞住了他,忽然,她念了声“医馆”,对对对,上医馆!她用尽浑身力气站起来,背着那书生往医馆走,竹竿似的腿几乎站不稳,血顺着书生的下巴落在她额头,终于,她低声道:
“我没有勾引他,他们全是畜生。”
这一句话低低的,轻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