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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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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蕙说:“怪俊的闺女,叫什么‘马、马丽儿’……”

我想那该是“玛丽”,一个洋名儿。

“闺女家怪客气呢,一口一个‘宁先生’。她自己开车,开那个快,到了园门口嚓一下停了。斑虎扑过去就咬,用爪子搭在车上,我赶紧喊它。原以为车上坐了个大干部……年轻轻的闺女会开小鳌盖子车哩……”

四哥打断她:“反正只要是‘老总’手下的人,个个都得提防哩!可别招惹她……黄鼠狼给鸡拜年……”

下午她没有出现。天傍黑时,一阵喇叭响过——出门一看,暮『色』里有一辆蓝『色』小车开进来。出来的是个姑娘,戴了一顶米黄『色』的凉帽……姑娘穿了开衩的皮革小裙子,两条黑红结实的长腿,脚上是闪亮的长筒皮靴——而且她戴了白手套,这时在帽檐那儿伸出几个手指,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动作,像敬礼又像打招呼。她直着走过来,摘下手套:

“您好宁先生!我叫玛丽,给‘老总’打工的……”

在黄昏的光『色』里,眼前的玛丽很漂亮,二十多岁,化了淡妆……她好像在努力显出一副活泼开朗的样子。可我还是从她抿着的嘴角那儿看出了藏匿。进了屋子后她开始自我介绍:刚刚大学毕业,在报上看到了一个公司的招聘广告,这个公司就是“老总”的。“我到这里应聘了,来了才知道干这个。活儿不累,只坐办公室……”

“幸运,多有福气,你为平原上最富有的人工作了。”

“请不要嘲讽。我知道你对他是瞧不起的——我和你也差不多。”

“是吗?这倒是头一回听说。不过瞧不起老板可就太危险了——你会失去老多机会,比如开这么漂亮的一辆车,就悬。”

玛丽往窗外瞥了瞥:“不过一辆车呗。”

瞧多大的口气。

“它是‘老总’的,他这人最喜欢玩车啊马的,有好几辆名车,还养了一匹小马,”她说着摇一下头,“他高兴了就骑着它,想唬人呢。”

“你被唬住了?”

“可不嘛!他当时骑着那匹油亮亮的棕『色』小马,咱哪见过这个,年轻人好奇啊,我被震了一下。不过我刚开始还是没答应来这里工作,弄明白了他们公司的底细就没兴趣了。我想去一家有点来历的公司做。谁知这个人『性』子艮着呢,骑着那匹小马跑了一趟又一趟。后来我就没了办法。那匹小马生病死了——公司里的人都说,看啊,‘老总’为你累死了一匹马……”

玛丽笑着,把白手套摔在桌子上。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玛丽不仅泼辣,而且很会吹牛,十分巧妙地把自己抬高起来。她大咧咧地坐下:“宁先生,实际上我早就知道你了,一直想来一趟,可又胆怯呢!”

“‘老总’的秘书还会胆怯?”

玛丽盯了一眼自己的腿:“不是玩笑,真是这样。我小城里有很多朋友,他们有人知道你,总说起你……”

我不是什么传奇人物,也没那么容易蒙,没糊涂到她想象的那样——“总说起我”,这可能吗?她在用两片小嘴绕弯子,那是美女们浅薄的致幻术。

“人在刚毕业的时候志向多大,难免不切实际——我那时只想遇到一个创业英雄,一个干大事业的人,轰轰烈烈的。人这一生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几十年,应该抓紧时间做点什么。我那时会几句外语,也有不少大公司找过我,我都拒绝了。也许我太想冒险,太年轻,碰几次壁就老实了。可我偏偏不甘心,刚刚二十五岁,还想折腾一阵子……”

她这样说的时候,目光里闪动着一点咄咄『逼』人,一点野『性』。不过她来这儿到底要干什么?我几次想直接问一句,后来又忍住了。听她说下去吧,她会在得意的时候说出一切的。这时她跃了一下,把两条了不起的长腿叠起来:“其实我们比你还是差多了,连你都能来这儿干粗活,这才是动真格的。我就佩服你这样的男人!”

“我的园子都成了这样子,还有什么可佩服的?”

“敢想敢干哪!不敢冒险,就不会成功!”

“你看我成功了吗?”

“这会儿我要是个大神仙就好啦,会用一种魔法救活你的园子——可惜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后来我又想用一大笔钱把它买下来,让你再去买更好的一片园子——我最近继承了舅父的一大笔遗产——这是一个秘密;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离开‘老总’了,不过我想在临走前为你做点什么……”

“真不错。好姑娘,了不起的想法!”

“可只是这样想,不敢来找你……”

“为什么?”

“因为刚听到一个信息,说矿区要包赔所有塌陷地的损失——这一下你就要获得一笔赔偿了,我这时候买你的园子,弄不好会让你生疑呢!我怕你把我看成另一种人,那才是弄巧成拙,糟透了!所以……”

她说完了,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想发现其中的什么破绽。我想眼前这个姑娘真的估『摸』不透——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但我固执地认为:一个给“老总”做女秘书的人,如此地纯洁和慷慨,似乎不太可信。这个美丽的姑娘周身散『射』着一种魅力,眼睛也洋溢着说不出的真切,这倒是真的——我尽管犹豫了一下,但还不至于被她几句话就给打动了。我说:

“感谢你的一片好意——我不会让任何人买去这片园子的。我不是一个特别喜欢钱的人,只想找这么个地方待着,这里是我的老家……”

玛丽一笑,又马上皱皱眉头:“可惜它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那副无法掩藏的幸灾乐祸的模样引起了我的警觉。我说:“那就顺其自然吧。”

“这怎么成呢?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那倒不会。帮忙的人总是会有的,这不,连你都看不下去了……”

玛丽笑了,跳起来。因为高兴和得意,她飞快地转了一下身,使得苗条的身材好好地展示了一番。多么好的姑娘啊,没有办法,我还是不能对这样的姑娘出言不逊。本来我想讥讽她几句,但这会儿只好忍住了。

矿区赔偿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附近村子及园艺场与矿区不停地争执。我们的园子也在接受赔偿之列,这时候却没有了一点消息。我有点不安。玛丽来过这里,也留下了一个无解的谜语。我既不相信她会把这里看成一首大地童谣,也难以接受她的友谊。与其说她是我们的朋友,还不如说她是这个时代的尤物。

正在这些日子里,玛丽又一次来访了。

这一次她开着公司里一辆稍旧点的轿车,从车上下来时,仍然穿着那件皮制短裙。这次我多少觉得有点奇怪,似乎认为她开上次那辆漂亮轿车才更合适。她服务的那个公司很富有,而且时下她又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这次她一下车就快着步子跑来,随便、亲切,握了握我的手,态度含蓄而又温和。就像一个老朋友那样,她直接进了我的屋子,然后才出来与拐子四哥和万蕙他们打招呼,还抚『摸』了一下斑虎的脑壳。

再次回到屋里时,她的话却非常少。我发现她的气『色』很好,是那种棕红『色』。一开始我还以为涂了什么,后来才发现她一点都没涂脂粉。她见我在端量,就顽皮地一笑说:“还漂亮吧?”

“当然。”

“我们家的人都很漂亮,”接着她介绍,说自己有一个弟弟一个姐姐,姐姐的爱人是一个军官。“那个家伙,到底是个武将,认识我姐姐的第二天,就把她给‘毙’了。”

我吓了一跳:“啊?”

“啊啊,别吓着你。我的意思是——你想想就明白了。”

接着又说自己的弟弟:“那个小伙子呀,头发黑亮,本来是个小男孩,却长得像一朵花。长大后会给我们家惹多少麻烦啊……我们交往久了你就会发现,我这个人其实是很粗野的,像个假小子。”

“谈不上。不过直爽罢了。这样也好。”

“多高的评价!实话实说,我是一匹没戴上笼头的小马呢。晚上,我一个人在小屋里,常常围上被子『乱』想。那些想法啊,如果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会把人吓死!我想自己这么年轻,人也漂亮,以后会经历很多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自己会走多么远,走一步算一步吧,走走停停……”

玛丽说得很快,但我还是能够不失时机地捕捉到一些内容。我叮嘱自己:你可不要走神。

“不过这都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太阳一出来我的主意就没了。也许我走到半路上就折回来了。不过我起码要走到‘半路’啊。先在‘老总’这儿待一段吧,尽管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这家伙早晚要受罚的。”

我有点吃惊。听她讲下去。

“这个‘老总’一方面是个恶棍,另一方面也是位英雄,就像过去的土匪司令,敢往死里拼,这样才打下了一份天下……有时候他很讲义气,就像所有发了财的阔佬一样,一高兴,什么都不在乎了……”

“好嘛,这真是太好了。”

她像是受到了鼓励,话更多了:“他只愿活得高兴,有时不计损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比如说他见我喜欢那辆车,一高兴就说:‘送你了!’后来我才知道这车值多少钱……”

又是这样的套路:送车。

“有好多话我只能对你说,”她嗓音沉沉的,像要流泪的样子,“在‘老总’身边钱是会有的,可惜我已经不需要了。人们都用另一种眼光看人,以为我要了他的车就不可能干净了;其实干净不干净还要看自己。我心里太苦了,可惜没人说说——你在这儿也待不久……”

“为什么?会待下去的。”

“如果我是你,这会儿早作别的准备了。”

“什么准备?”

玛丽看了看旁边:“现在的人都看重钱,到时候会一分一分计算。那个矿区不会轻易跟你谈妥的,不过这可是谈生意,一分一毫也要跟他们争,争不来就等于没有……”

“赔偿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有具体规定。”

“这你错了,赔偿有各种各样的根据,规定也不一样,他们可以找出几十条理由挡你。你要打官司吗?他们有的是时间……依我看,最好的办法是抓一个垫背的人。”

她的话让我吓了一跳。因为“垫背”二字是极其阴险的,这不像一个姑娘的主意。我问:“你说什么?”

“我是说找一个不怕死的主儿出来替你争!”

我更糊涂了:“什么意思?”

“找‘老总’啊!他这样的人按书上的话说叫‘革命的韧『性』’——民间俗称‘滚刀肉’,让他去替你干……”

我盯着玛丽:“他会为我干?”

玛丽压低了声音:“给你透个信息吧,南边的村子也有一片地,矿区原先只想赔很少的钱。后来‘老总’替那个老驼争了一把,结果赔偿款整整翻了十倍!”

“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因为他是‘滚刀肉’啊!”

我还是不解。

玛丽解释:“具体办法是这样,先在形式上‘过户’,这样地就成了‘老总’的。矿区肯定得软下来。当然‘老总’也要赚一笔。他不会吃亏。”

我明白了。不过我可不想沾上那个家伙。我还是摇头。

“天哪,”玛丽叫着,“你多糊涂,不挣白不挣……”

我不吭声了。这个小家伙薄薄的嘴唇十分乖巧。不过这张小嘴又实在可恶。她巧舌如簧,这些年里大概不知当了多少次成功的说客。我吸了一口凉气。至此终于明白到底是什么把她吸引到了这里。忠诚而诡谲的女人,年纪尚且这么小。老总不过是乘人之危,与秸子坐地分赃——这是一个可怕的圈套。问题是这会儿怎样把这个空心美人轰走。多么危险的、可悲的日月啊,无耻的美女又一次出动了。

《言师采『药』去》

我心里放不下的事情很多,除了心里牵挂、却又一时不能接近的小白老健他们,还有那个不幸的村子。可是我不想再见到独蛋老荒,更要躲开那个集团的人。当我一想到要重新踏上通向那些村子的小路,心里就泛起一种不安和痛楚。那连绵不断的雨水,那牲口棚改成的大通铺,那不时端来的浅黄『色』老酒,一切如在眼前。

我在想三先生——分手的日子里老人还没有完全康复,我一边与跟包在隔壁交谈,一边仔细听着另一间屋子的声息,听着老人发出的每一点细小的声音。老人言语不多,除了谈眼前的医事,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与跟包单独在一起可能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离开村子几华里远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林子,林子里有一幢稍稍不同于一般民居的建筑。它建得有点奇特:屋顶比较大,一大一小两幢相邻,屋角在连接部位环交起来——进去才知道,这个环交部分正好在内部形成了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方厅,连接了两个屋子,并由两个屋子共用,成为接待客人的地方。方厅的左门通向起居间,右门则通向贮『药』间和跟包的宿舍。我们平时闲谈都是在这个客厅里。厅里十分朴素,没有什么字画条幅之类,只有一些铜制『药』柞等家什随便放在那儿;还有一个不大的书架,上面是一函函的古书。更多的藏书都在起居间那边,那儿有一个相当大的书房。

跟包告诉,这幢房子是三先生的先人留下来的,那也是一位有名的乡间医生。这房子的特异之处是外表的质朴与内在的别致,其格局与当地民居大异其趣;壁厚、高顶,这就格外轩敞;因为墙壁特别厚,就能够在墙内容纳火墙——它与大炕和火炉连接一起,成为严冬里的一宝。从远处望过来,这片茂盛的林子笼罩着两座连体大盖平房,有一种特别沉稳的落实感。林子里有上百种珍贵草『药』,除了原生的,大多都是老人与跟包种植的。跟包与我在林子穿行时,随手指认了几十种草『药』,并说一般并不采摘它们,而是留做急用……

我常常想起那一幕:林子里游动着两只白鹅;远远的仨俩青年,手握飞镖。那是三先生遭受暗算之后,我与老健他们第一次探望时看到的。屈指算着分别的日子,此刻竟十二分牵挂起老人……天一大早我与四哥打个招呼,告诉他想看看三先生。“看病?”我随口答一句:“就算是吧。”他不太放心地一直看着我走了很远。

我一路绕开老健他们的村子。最急于听到那两声鹅鸣。远远地看到那片郁郁葱葱的林子了,脚步不由得急促起来。白鹅的影子终于出现了,它们真的啊啊叫起来。有一个人坐在一棵黑松下边,听到鹅声就直起脖子找人——他看见了我,却仍旧坐着不动。

我走近了,看出树下的人就是跟包。他一下站起:“哦哟,是你!”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可能他早就知道了我的事。我问:

“三先生还好吧?”

“嗯,又像过去一样,能到处走动了。”

我想起他背着老人一步步走进老冬子家的那天早晨。我转脸去看窗户:“三先生在屋里吧?”

“他采『药』去了。”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一阵高兴,随口念道。我扳着他往前走,一边问:“你怎么不陪老人?他一个人走开你放心?”

“没事了,过去了。一个年轻人和他一起,我要留下守家制『药』、做每天他交代的事情——他去远处那些野地、渠汉、沙岭,顺路还要给人看病。我这一段才忙呢,咱们分手后我就一直在忙——三先生『性』子越来越急了,因为外面那些事情『逼』着他,他是不得不急啊……”

我一时听不明白,刚要问,他四下瞥瞥,嗓子马上压低下来:“我还以为你和小白他们一起呢。见过这几个人吗?”

“没有,你见了?”

“一点音信都没!三先生挂念他们哩……”

我没有吭声。跟包又咕哝:“我估计你这一段也没心思干那事儿了……”

“什么事?”

“我说的那个乌坶王的故事啊——你该没扔到脑后吧……”

“没有。我正从头记下来呢;还有,只要民间有人谈起这个故事,我都会仔细听。”

“讲得有什么不一样吗?”

“大同小异——各种讲述相互补充,就显得更完整了。”

跟包望望远处,咬咬下唇说:“三先生说得对,咱们这会儿都在做一件大事哩!”

我们两人在厅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去了老人的屋子。虽然老人不在,跟包走路时还是蹑手蹑脚的,大概这样惯了。他向我展示老人连日来采的一些『药』,叹息:“这些过去是很容易采的,现在一天采来的还不如过去一个时辰多。还有,”他引我到一旁的一个小门那儿,进入了比壁橱大不了多少的一个暗间里,拍打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箱:“这味『药』越是急求,就越是难采……”

它原来就装了我以前见过的点了朱砂的白布小口袋——“‘魂’和‘魄’?”“是啊。‘魂’是有的,一‘魄’难求啊!”这儿除了小木箱里的东西,还有阁板上放的野参鹿茸一类珍『药』;有个小盒子里散着几粒玉石样的东西、鱼鳞似的片状物、一些特别的『毛』发样的东西……我想这肯定都是一些极难寻觅的异『药』。

屋角有一对粗布套,上边钉了带子,跟包说是老人去河西棘丛里采『药』用的裹腿。还有两个黑乎乎的生铁蛋子、一个带倒刺的竹针、一根缠了牛筋的木棍——原以为是用来医病治疗的器具,问了问才知道也是采『药』的工具。

跟包将三先生放在一个角落里的黑茶取了一点,用一个棕『色』小罐子煎了一下。这茶真是浓稠,香气藏得很深,需要慢慢品。我问起时下集团保卫部那次对老人的暗算,跟包长舒一口:“这事儿算过去了。”“怪不得林子里那几个青年不见了。”“其实呀,”他咬咬舌头,“那些家伙真要动手,再多几个青年也不顶事啊!集团的人不过是想给老先生来一个下马威,让他封口,一切都得有个下文哩……”

我等着听下文。跟包却反身回屋里拿出一个牛波纸封皮的大本子,翻了几下又搁到一边去。“他们集团的总头儿知道了三先生被伤的事,亲自来看过,不停地骂那些人‘手毒’——但他不承认、更不认为是他下边的人干的。他那次说要出巨资为老人修建一个研究所、一个神医馆,还把五十多亩地规划出来,后来让我去看!看来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我回来跟三先生说了,先生一声没吭。”跟包又咬咬舌头,“那边几次催问,老先生还是一声没吭。”

“可能老人不同意。”

“咦,那也不能辞,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来硬的惹恼了他们,什么事都会发生,不如先拖着——老先生可能在想怎么拖下去。我跟了先生这么多年,明白他的心事。那个集团的头儿并不傻,他们想把先生这块牌子抢过去,各方面稳赚不赔;还有就是,那家伙正有件要紧事儿求着老先生呢!”

“他得了病?”

“是他儿子。他只一个儿子,正等着这小子接下万贯家财呢,想不到害了大病。为栽培这小子不知花了多少钱,先送美国,后送英国,谁知只待了一年就回来了。如今就在集团里待着,害了一种怪病:要不停地找女人……”

“流氓嘛!”

“是啊,我一开始也这么说。后来才知道可不那么简单,这原来是一种病!因为这小子急起来一刻都不能停的,脸是灰的,嘴唇发紫,眼窝也陷下去了,手老要抖,不想吃饭……有的姑娘喊得紧,他母亲就对人家说:‘快可怜可怜俺孩儿吧,他不是发坏,他是有病啊!’你看吧,就那样子,他爹能不急吗?不知多少大夫看过了,打针吃『药』全都没用,只差做手术了——他母亲说吃『药』可以,做手术万万不行……”

我从对方严肃的神情里明白:这儿没有一丝玩笑。

“三先生看了,号了脉,看了舌苔什么的,连十分钟都没用就判个分明,告诉:你儿子患的是‘『色』痨’。”

“啊?真的有这种病?”

“就是啊。三先生告诉我,以前患这种病的人极少见,一个村子几辈子也遇不到一个,只是这些年才多起来——可能是环境污染或食物的改变造成的。不过,先生说像这小子病这么重的,他行医这么多年还没见呢。”

“以前那些流氓犯罪分子抓起来就得了,哪有这样复杂!现在倒好,可以用疾病来解释了,这会不会造成另一种纵容?”

“话也不能这么说。那要看是不是真的病了,要有脉象眼白舌苔等许多症候;再说了,一般的流氓关起来算完,患上‘『色』痨’的就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他们十有八九熬不过去——会死!”

“那就死吧!”

跟包摇头:“这不是医家的话。”他挠着长长的鬓角,“三先生真是费了不少心力啊!他对病人一视同仁,有时会忘了给谁医病。他说‘『色』痨’这种病初发原本好治,以煅龙骨为主『药』,一个月就能治愈。那小子延宕久了,再加上米水不进,再治起来就难了。三先生除了熬『药』让他煎汁内服,还用朱砂画符烧了黄酒冲服,再以红线扎紧阳物放血等等……”

“最有效的大概还是‘放血’吧!”

“还有针刺。他一开始嚎着不干,他爹让人按住……反正这会儿好多了,见了女人两眼不再直勾勾的了。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三先生说半年就会去根。一般的‘『色』痨’这年头是很多的,十之八九只需开『药』内服、顶多再辅以艾灸,像那小子这样的重症还从来没听说过……”

他一声叹息,将杯内的黑茶一口饮尽。可能他经常喝这种茶吧,牙齿真是黑得可以,像墨染过一样。我琢磨着他刚才的话,忍不住与之商榷:“画符这种事儿,大概是借助心理作用吧?”

他马上严厉起来:“那你说往『药』里投放‘魂’和‘魄’呢?这可是你亲眼见过的!”

我不做声了。那是真的。说心里话,我对自己的质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集团头儿不止一次来商量为老先生修建研究所和神医馆的事。有一回我私下里劝先生,说这是何乐而不为呢?他们这些王八蛋就该把钱用在这上边!这可以造福更多的人嘛!老人盯我一眼:‘我是神医吗?’我不敢答。他当然是神医,可我知道如果照实说了他一定会发火。那边见老先生总不回话,就暂时搁下来,不过五十亩地还荒在那里呢。那家伙曾派人给老人送来了一百万,作为诊费。老先生一个子儿没收,全退回去了。”

“一百万该收下。这些钱用在哪里不好?”

“这你就不知道了。老人才不缺这几个钱呢!村子里的学校就是老人捐的;还有,老先生平常接济了多少人,数都数不过来……他特别不想拿集团的钱,说那些钱是最不干净的……”

我有些吃惊,因为虽不觉得老人贫寒,但也从未将其当成一个富翁。他那么多钱都来自行医吗?我说出了心里的疑『惑』,跟包朝我诡秘地点点头:

“当然是靠行医了,他又不会经商、更不会去抢!你要明白,他可不是一般的医生,也就不光是给人看病了——说到底病人也没有多少钱;他有时会给一些精灵看病,那时候你想想,在精灵那里几个钱又算得了什么?所以说你千万不用担心老先生这样的人还会缺钱……”

我的嘴巴久久未能合上。我用力看着跟包,想看出他脸上某种嬉戏的表情。没有,他始终十分认真。

接上跟包就讲了给精灵看病的故事,让我一时屏住了呼吸。

三先生常年在荒原上奔走,除了采『药』,就是为林子里的一些散户看病。因为那些猎人和渔人求医不易,有时病了就自己凭经验采些草『药』治一下,病再重了就没有办法。海边看渔铺的老人和一些串林子的人,提起三先生都个个敬重,说:“唉,那才叫神医哩。”他们一口气能讲出很多老人治病的故事,比如一只老狐狸病重,如何装扮成一个人找他瞧病;比如说老狼精让他给割了一只鸡眼——老狼精是狼群中的头儿,在荒林鏖战中被什么扎了脚,日子长了就生成了一个大鸡眼,奔跑起来特别不得劲儿,无奈就在林中小路上把三先生拦住了。老人一点不慌,问:“我这把年纪了,一身老骨头啃起来有什么意思?”老狼精磕头不止,又举举那只脚,老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老狼一拐一拐走近了,歪下身子一躺。三先生把布褡子一放,扒拉了一会儿,就给它上了止痛的蒙『药』,然后动刀。因为蒙『药』少了一些,结果鸡眼刚割了一半老狼就痛得龇牙瞪眼。老人专注动刀,顾不得它的凶劲儿,直到它一口咬在了肩膀上。老人刀子使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忍着划下最后一刀。老狼痛得发狠,最后咬下了老先生肩头的一块肉。手术结束了,老人大汗淋漓。老狼给老人下跪,老人理也不理,取出褡子里的止血『药』粉,给老狼和自己一块儿使上……

一个人在医术上出了大名必要招来许多麻烦。得病的不光是人,还有野兽,甚至有妖怪鬼神。有人以为鬼神是不会得病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些有『性』无命或有命无『性』的家伙,一旦得了病更邪门儿,他(它)们也要四处求治,也少不得找上三先生。老人已经将『药』理和医术使得出神入化,人鬼神三界互通,莫不奏效。所以有些精灵怪气的物件也会时不时缠上老人。如果是出诊归来特晚,不得不穿过一大片荒地往回急赶时,偶尔就会遇上个把非人之物求医问『药』——它们有影无形或有形无影,那会儿为了不将老人吓坏,都会暂时闪化成一个人形。尽管这样,当老人医治完毕醒悟过来,常常还是要捏一把冷汗。

有一次他半夜里路过一片花生地,走着走着觉得有些『迷』『惑』,感到阴气颇重。再往前,发现有影影绰绰的灯火,渐渐出现了一处村落。他心里有些高兴,就加快了步子。村头有一位老者,拄着拐拦住他问:“可是三先生驾到?”他施一个礼说是。老者说了:知道先生会路过这里,所以一直等在村头;家里老婆子病得实在不轻,能不能劳驾进寒舍一瞧?三先生点头称好,随老者往小巷里走去。这儿的屋子都不甚高大,穿过巷子好像还深入地下一截,黑洞洞的踉跄了一会儿才迈入门槛。屋里一床一桌,桌上是豆大的灯苗,一个老『妇』人蜷在床上呻『吟』着。三先生为她号脉,一搭手愣住了:她已经没有脉动。可是再看她又是呻『吟』又是喘息,分明还活着。这是从没遇见的怪事,让他吃惊不小。他看了她的舌苔,又观察其他,忍住惊奇开了『药』方。老者送他出门时非要给一大把钱币不可,推让再三,那些钱还是塞进了褡子里。

三先生走出小村天已经快亮了。又赶了一程,天已大亮。回头再看小村,全无踪影。他想着那个家庭的贫寒,想着主人给的一大把钱币,心里有些不安,就停下来翻找褡子——找来找去,哪里有钱啊,全是一些纸灰!三先生顿时明白过来……

只要是看病,就会收到一些酬劳,只不过是各种各样的。那条老狼精后来咬了三只公野鸡,设法留在了三先生的门口。另有一次老先生还给一只大海龟医过病,结果它从海里携来了一枚珍珠,大如鸡卵,日夜放光。给河口那儿的一只大黑鳗医好了脚气病,它就给了他几颗透明的石头——尽管一钱不值,好在心意颇重。那枚珍珠后来有城里方家来看过了,说是价值连城。

当时荒原上传说最多的是沙妖的故事:人在沙丘链之间走啊走啊,有时会突然『迷』路。这样的『迷』路可不比一般的黑夜『迷』失或山中打转,而是要命的大事。人在沙滩里干渴、焦烦,一睁眼就是无边的白沙,有时会急得晕过去。他们不知道这其实是沙妖在作怪——那是一个十二分寂寞的女人,正在青春年少时候,再加上美丽,独自待在沙原上,心里一阵阵焦躁难捺,也就捉弄起行人来了。她长得全身一『色』,头发、眼睛、手指甲,随处都是沙子的颜『色』。她在行人前边徘徊,索『性』躺下来,而在行人看来满眼里都是沙子。他们走不出这片沙漠,直到筋疲力尽倒下来……沙妖并不害人,只爱与人调笑,见人昏死了,就赶紧上前解了衣怀,用一只饱饱的大『乳』房将其救活。而活过来的人这时一睁眼,立刻就会被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给『迷』住。她像沙子一样随和柔软,百依百顺,结果任何行人都经不住这温柔这缠绵,就再也回不去了。沙妖倒没什么害人之心,只是不通人理,不知道一个人会有怎样的极限和耐力,由着『性』子来,没完没了,于是就让人在玩耍之中丢了『性』命。所以沙滩上行路的人,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遇上沙妖。

只是近年来沙妖也有了难事,因为风婆子看上了这块沙原——沙里有金子。风婆子一天到晚将这些沙子扬起来淘金,弄得沙妖再也睡不上一个好觉。天长日久,沙妖就害上了心口痛,怎么也治不好,最后就找到了三先生。

三先生那时在沙原上采『药』,忙了一天,坐起来觉得头昏眼花。『揉』『揉』眼愣愣神儿,这才发现眼前有一个美丽至极的栗『色』姑娘:头发皮肤全一『色』儿,腿扎在无边的沙子里,看着他,吧嗒吧嗒掉泪呢。老人立刻明白遇到了沙妖,就木着脸说:“你这闺女可别调皮,我年纪大了,千万别开我的玩笑啊!”沙妖擦擦眼睛:“您老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敢呢!我不过是被风婆子气坏了,得了心口痛的『毛』病,想求您老给我治治……”

三先生给沙妖瞧了又瞧。他没法望闻问切,因为她不是一般的人。她的脉搏像水流,瞳仁像火焰,双『乳』像葫芦,两腿像圆柱……老人叹着气,勉为其难地诊问一番,开下了处方。他还要为她按『穴』——可是伸手之间又犹豫起来。因为他知道这沙妖嬉闹之心颇重,怕她一时『乱』『性』惹了大祸。正这时沙妖痛得磕起了牙齿,老人于是不再踌躇,动手取『穴』。从后背到前胸按了一会儿,沙妖即疼痛全解,打个哈欠坐起来,笑得像水一样响。她攥住老人的手就往双『乳』上拉。老人缩手,厉声道:“使不得!”

三先生好不容易逃开了一劫,却躲不掉另一劫。

因为沙妖吃了『药』不久就康复了,总是在沙原上等待老人——他必要出来采『药』,那时她就横在前边挡住了他。老人正专心采『药』,抬眼看前边成了无边的白沙,纳闷呢,正不知如何是好,沙妖就一个扑棱跳起来。老人一瞧,老天,她与沙子一『色』的肌肤赤『裸』着,全身上下没着一丝一绺。老人闭上眼睛。沙妖恳切地说:“咱可没有坏心,不过想报答您老!我还是把自己交给您吧……天黑前再把您老驮回村子。”老人闭着眼睛说:“使不得啊!”沙妖实在没有办法,就走了。一会儿她取来了一个大口袋,往老人跟前一放:“那您就收下这个吧!”三先生撑开口袋一看,全是金子!他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沙妖一下大恼:“反正就这两样报答法儿,您老好歹也得挑选一样!赶快吧!”

三先生只好取了那一大口袋金子。

跟包讲过一通三先生医病的往事,像女人那样两手合在胸前看我,沉默了一会儿。他可能观察我会在多大程度上信服这些故事。说实在的,我内心里对野物精灵的存在和故事的发生大致不太怀疑,但问题是它一旦集中在眼前的某个人身上时,还是让我觉得有点玄虚。我喝着茶,思绪一直沉浸在刚才的情景中,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动物求医是可能的;可是鬼已经死去了,为什么还要治病呢?”

跟包咧着嘴:“啊哟,鬼也需要无病无灾平平安安才好嘛。一般的人遇不到鬼,那是因为他们对鬼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将信将疑:“这些事情都是传说吧?是三先生自己讲的吗?”

“他一般不讲的。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这辈子什么没经过,已经见怪不怪了。有些事情是我们一起经历的,那就是我亲眼所见了。”

“比如你们一起采‘魄’,你以前讲过的……”

跟包点头:“就是呀……”他抚『摸』着手里的那个牛皮纸封面的大本子:“我们分手这些日子我就在做这个,整理一部医书哩。三先生口述一段,我就记下一段,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订正。老人忒看重这事儿,让我宁可放下别的不做,也要专心干好这活儿。”

我取过一看,见封面上有几个大字:《四疾论》。

“当年医圣张仲景写了《伤寒论》,起因是他发现那会儿害病死去的人,十有八九是因为‘伤寒’。三先生这些年行医,发现平原地区罹患最多的就是这四疾,所以要在有生之年留下这部《四疾论》……了不起的着作啊,这是他心血的结晶。”

“哪四种疾病呢?”

“‘『色』痨’(含‘花痴’)‘酒晕’‘跌打’‘阳狂’。”

前三种疾患我似乎还能大致明白一点,“阳狂”则是头一回听说,就请教起来。跟包从阴阳损益的原理讲解一番,然后说了症状——患者两眼贼亮,精神极度亢奋,可以连续几天几夜不眠,呼喊起来尖厉厉的,『乱』跳『乱』抓,手劲儿颇大,动辄毁坏许多物品……“看上去好像得了疯癫,其实与一般神经病可大不一样,这得从滋阴潜阳入手调理,辅以朱砂镇摄。要减轻症状,至少也得三个月……”他很沮丧的样子。接着说到的“酒晕”也与一般醉酒不同:患者因为严重的嗜酒吞肉,心窍里塞紧了它们,人已经半呆了,可看上去一个个或兴奋或沮丧,冲动起来言辞举止极为浮夸,神情恍惚游移,好像总是处于美梦或噩梦之中。“跌打”自然是身体创伤,又分为开口伤和内淤伤——这其中只有少数为劳工之伤,大多都属于冲撞殴打:如今村镇街头几乎每日都有发生,所以人群里跌打伤不断。人的脾气突然变得大坏,暴怒一起,手『操』器具就跳蹿奔突出来……最不可防的是那些双疾并发的家伙,其中犹以“『色』痨”(“花痴”)“酒晕”合一、“跌打”“阳狂”合一者最为多见。“想想看,那些晕晕乎乎见了女人(男人)就扑的家伙何等可怕!还有咋咋呼呼寻衅滋事的,当街一顿『乱』棍,人要遭遇了哪儿躲避去。要不说如今医治四疾是当务之急嘛,三先生忧心如焚,只想早日成书济世……”

我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惊嘘嘘的跟包。

“张仲景古文深厚,之乎者也;咱没有忒大墨水,可也不能过于直白。”

我劝他:“实用才是目的,如果大多数人看不懂,或者从语句上产生很多歧义,那也会得不偿失的。不妨往通俗里写。”

他嘬着嘴看我的样子有些好笑。

正说着话,外边传来几声鹅的叫唤。跟包马上站起来说:“三先生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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