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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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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拐子四哥算是一个例外。他尽管没有打过鱼,没有出过海,在一些铺佬眼里还算一个人物。由于我是由拐子四哥领去的,所以他们对我十分客气。喝酒了,拐子四哥当然算一把手。我基本上不会喝酒,这就使他们很不高兴——我不能喝酒,也就不好意思吃鱼了。锅里的大鱼在水里翻滚,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鱼煮熟了,他们再把它放到案板上,用一把小刀吱吱地把肉从大大的鱼骨上剔下来,然后用刀柄拨成一堆一堆,每人一堆。我发现他们拨给我的那一堆最小,可我不能挑剔。我就像他们一样,喝着酒,把自己的那一份吃掉了。

外边下起了大雪,我们与铺佬不急不忙地喝着酒。拐子四哥喝得很多,他终于有些醉了。就在这漫漫大雪里,我扶着他归去,一步一步穿过海滩、杂树林子,向小茅屋走去。半路上,我发现万蕙、鼓额还有肖明子三个人,身上披挂着满满的雪粉迎接我们。天还不黑,他们不放心,怕我们在黑夜里『迷』了路,冻坏在野地里。我们几个人一块儿,跌跌撞撞、热热闹闹地回到了茅屋。

我因为喝了酒,浑身燥热,就走出来,一个人走到了葡萄园里。我发现所有的葡萄树都被大雪糊住了,它们像我一样,头上、脸上、脚上,到处都是厚厚的雪粉。我的脚印很深很深。我差不多要在每一棵葡萄树下停留一会儿,听一听它们在大雪天里的喘息。我心里说:葡萄树,我实在惦念你们。我来了,在这大雪天里来看看你们。最老的那棵葡萄树——那是葡萄园易手之前就活着的葡萄树,它现在就像一个老人那样:满头白发,皮肤粗糙。它身边则是一群『毛』孩子,是我和四哥后来亲手培植的一些小葡萄树。它们太稚嫩了,在这个冬天里冻得直打哆嗦——年老的葡萄树伸过手去,把它们搂在怀里,拍打着,安慰着,给它们讲几句笑话。

老葡萄树看着我,笑容凝在脸上。我看见那个老乌鸦又蹲在远处那个石桩上向这边注视。这只孤独的乌鸦离群索居,到底为了什么?它在等待什么?它为什么待在这里不愿离去呢?它在这里失落了什么?寻找什么?它究竟为什么离开了自己的朋友、亲人,在这寒冷的葡萄园里游『荡』……后来它突然叫了几声——这声音闷闷的,很快就在大雪地里消散了……

我迎着它举了举手,它无动于衷。

我紧紧地贴靠在那棵最老的葡萄树前,感受着它的脉搏——我觉得它的心在噗噗跳动,那是一颗有力的心脏在搏动。它的血『液』在周身奔流,那同样是滚烫烫的。

“你要走了,我们本该送你一程,可你知道,我们是有根的人。”

是老葡萄树在说话,它一语道破玄机。我无望地看着它,心上发紧。四周空寂无人,真是交谈的佳期……我知道首先要取得葡萄树的谅解,但这不会是一件易事。我说:“请你们原谅我的背叛。我是说,我如果真的离开这儿……”

老葡萄树没有责备什么,它伸出那双饱经风霜的大手按住我的头发,一下下抚『摸』着:“你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你该看重自己的主意。你走吧,愿意回来就回来看看我们;如果忙,就不要回来,我们会梦见你——梦见你在我们身边流过汗,还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快活过,笑哩。”

“我会回来,还有,拐子四哥他们每天都在你们身边……”

葡萄老人笑了:“那个拐腿人也会离开。只有我们自己不会离开,这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我们是有根的人,我们生在哪里,就得把根扎在哪里,扎得越深越好。扎得越深长得越壮,活得越久。你看看,老风婆子要把我们连根拔起,大雪要把我们的血冻僵。我们就这么牢牢地用根抓住泥土,因为抓住它才能活下来。一个人有一个命,我们的命就靠死死地抓住泥土。我的孩子,你不要感到心愧难过,你要明白——你已经是和我们做伴最长的一个孩子了。没有人像你这么好心、这么耐心。他们总是嘻嘻哈哈,打一个照面就跑。他们不愿意在我们身边久待,因为我们不会帮助他们玩耍,不会给他们逗乐子。他们伏在我们身上吮吸糖汁,吮得肚子溜圆,满嘴白沫,吃饱了喝足了,一撒丫子就跑。他们跑开了就再也不回来,有时候还要回头欺负我们。我亲眼见到我们当中有些人就伤在?头和镰刀上,伤在铁剪上。他们啊,心变坏了,要把我们连根刨了。你知道,多么凶险的野物都不能把我们从泥土里连根拔出,只有你们当中那些无情无义的人才会这么做:拔了,又放在阳光下晒干,最后再扔到火里烧……”

我把葡萄老人身上的雪粉和泥沙一点点拂掉。在昏暗的光亮里,我看到粗糙的老皮下有青青的颜『色』。在这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我从它粗糙的皮肤下看到这样的颜『色』,心上不禁一动:这就是生命,是永远不甘屈服不甘死亡的那种力量。它潜藏在这里。我又看到了那些敛起的叶芽,它们原来就是这样抵挡严寒——紧紧地收拢一起,握成一个紧紧的拳头。我用手扒了扒,发现它们攥紧了在那里准备着,抵挡着。它们要挨过这个严寒的季节,一旦春风吹来,就挺直腰身,迎着阳光疯『迷』一样蹿起——什么植物也不能像葡萄那样迅速地抽出新的枝条,常常只是一夜之间就长满了长须。这些长须可以让你想到在原野上蔓延的金『色』地衣:它攀援上升,抓住岩石、抓住树木的枝杈、抓住铁丝和石桩、茅草——一直向上。它们可以把自己藤蔓的巨索伸得很长很长……我听见葡萄老人喃喃自语:

“你知道我们是有根的人,我们不能到处跑动。我们依恋着那些忠诚的、好胜的人,是他们不让那些坏人连根刨了我们,不让风沙把我们埋住,好让我们活下来,生儿育女。我们一有机会就结出甘甜的葡萄,这就是我们对人的报答。我们不是没有复仇的力气,只是我们不愿那样做。我们可以用藤蔓把人缠住,像捆一个不肖子孙那样把他捆绑起来——在黑夜里,有人就是被我们紧紧地捆起,捆住他的手,捆住他的脚,捆住他的脖颈,最后让他不能喘气。他死在葡萄桩上,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人说他是自己把自己弄死的。我们默不作声,只有我们葡萄树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有一个人在这里,在你的园子里做下了恶事,他欺负一个小姑娘,他就在我们身边滚动……那一天斑虎也在这里。我们只待黑夜,到了黑夜那个人出现的时候,我们就把他捆绑起来。我们用长须把他缚住,然后不再放松。我们要用葡萄老人的手把他扼死。这就是我们对待恶人的办法。”

我想起了拐子四哥的预言,想起了他那支沉得可怕的土枪,我说:“是的,是的,会有这一天,会有这个结局。”

我觉得我们的葡萄园已经织成了罗网,它会结束那些背叛,结束那些可怕的凶残和强暴。

葡萄老人说:“你是我们的老朋友了,好孩子你知道,我们也是儿孙满堂,也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土、自己的住处、自己的小窝。你看到这大雪天了吧,我们把大雪挡在了外面,用头发和后背把大雪给遮住了。你可以到我们的小窝里来取暖,来躲一躲这漫天大雪……”

我用力地蜷缩身子,试图从葡萄藤蔓的缝隙当中走进去。好密的葡萄藤。我费力地往前走,有一个手臂不断地在牵拉我,那是些顽皮的小葡萄树。我听到了呵斥的声音,那是长辈在斥责晚辈。我发现,在宽宽的葡萄架下,有一个地方温暖如春,那里没有一片雪粉,到处都暖融融的。葡萄开出了米粒似的花朵,清香扑鼻。在葡萄架下,最深处有一个石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那里。他招呼我坐下。我知道这就是整个葡萄家族里的长辈。他目光里充满了慈爱,这目光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想了想,想起了我的外祖母。我发现他的头发像外祖母一样白,不过他是位老爷爷。我在他面前简直弱小可怜、单薄到了极点。我的智慧也远远比不上这位老人。我突然想向他请教远行的道理。于是我就道出了心中的隐秘。

“有一天,假使我因为什么,非要离开这片葡萄园不可……”我这样说着,声音发颤。我知道那是因为胆怯害怕。

葡萄老爷爷点点头:“只管说下去,孩子。”

我说:“我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这一点您可能也知道了。不过我想,我做不到的事情也不该向您隐瞒,我不会发一些空洞的誓言。告诉您老爷爷,我心上揣了家族的大事,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因为我要追赶一匹红马——也许,到了那一天,我会突然离开……”

《乌鸦》

我说着,说着,满脸红涨。老爷爷拂须点头。

我又告诉:只要葡萄老爷爷能够原谅,我就会得到宽恕……

老人微微一笑:“小茅屋里的人会吗?”

“……会的。”

“新结识的那些朋友会吗?”

“也……会的……”

老人又问:“那么,那个额头鼓鼓的小姑娘?……”

我迟疑了一下。

葡萄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以离去了。不过你不要走得太远,特别不要在杂树林子里『迷』路。你刚离开的时候可以走得慢一些,还可以常常回去;当你认准了路径,觉得体力也还受得了时,再放开步子快走。”

我多么感激老人。我伏到他的身上,紧紧搂住他的一只胳膊。这时我觉得他像我的外祖母一样可亲可敬——“我永远忘不了您的指点,忘不了您宽阔的胸怀。”

老人说:“用不着。在这大雪天里,所有活物都要躲避寒冷。你知道寒冷才是最可怕的,它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冻僵,使它们的血脉停止流动,然后再把它们杀死。你看——”老人说着把宽大的袍子抖了抖,从里面涌出了许多小兽。我看到了小野猫、小兔子、鸟雀、小狐狸、獾、小刺猬,特别让我奇怪的是还有一只乌鸦。

“老爷爷,我认识这只乌鸦!”

“是吗?”

“是的——已经很久了,它就蹲在我们的葡萄架上。”

那只乌鸦用悲哀的眼睛看着我。我伸出手来,它跳到了我的手掌上。

老人告诉:“这只乌鸦被它的族人赶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它做了背叛家族的事情,就再也不能回到族里去了。从今以后它就没有家了,它要到处流浪,随遇而安——它这些天是在寻找一个远行的伴儿,它觉得没有人可以与它同行。”

我说:“可能它在打我的主意,它也看出我是无根的人。因为它一直就在这园子里注视着我——它已经注意我很久了。”

老人笑笑:“那么你就带上它走吧。你不要嫌弃它是个乌鸦,不要听那些关于它的奇怪的传言。它不过颜『色』黑,那是被同族的人染的,它其实是挺好挺好的一只鸟,没有什么古怪『毛』病。它不会吵闹你,你需要它的时候,它还可以为你唱一支歌子哩。”

我抚『摸』着乌鸦的双翅,它笨拙的嘴巴在我的手背上碰了碰,我知道它在吻我的手掌。我发现这还是一只很年轻的乌鸦。我想:这么年轻的一个小生命,会有什么过错呢?

“它生在一个黑暗家族里,族长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就因为它在家族祭奠先人的时候,一不小心咳嗽了一声,就惹怒了族长。”

我问乌鸦:“你为什么咳嗽?”

乌鸦说:“因为我嗓子发痒,你知道,它们祭祖的烟火太旺了,那些黑烟我受不了,呛得我老要咳嗽。开始我忍着,后来眼泪都憋出来了,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

我深表同情。我看到年轻的乌鸦又涌出泪水来。我对它说:“你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好,离开了家族,你可能会活得更好,更自由自在。不信你试试看。”

乌鸦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明白,不过——我的家族……”

“一时的畏惧总是难免的。不过你一定要离开,一个人飞远些去吧。”

“我,我飞?”年轻的乌鸦直直地望着我。

“因为你生在一个黑暗家族里,你离这个家族越远,就越能活得健康。你自由了才会健康——这也是对生命最好的报答。”

葡萄爷爷也深以为然。乌鸦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厚重的嘴巴又一次碰到了我的手掌。

葡萄爷爷领着我们在他的园子里转着。这时候我才发现:外面大雪铺地,而这里的春天却宽阔得没有边缘。到处是一些幼小的葡萄。它们在春天的艳阳下伸展腰肢,做出了各种各样的舞蹈动作。它们的腰那么柔软。这都是绝妙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神奇舞姿。这就是原野上植物群落的欢舞,自由而且奔放。我想:这种舞姿即便是罗玲也没有啊。

我往前走着,后来就发现了两个人:一位老人,一个少女,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我差点儿惊奇地喊起来。乌鸦在我耳边上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我才明白。原来这就是罗玲,她身旁的人,就是那位老红军。我不愿打扰他们,只远远看了一眼老人的那头白发。我发现罗玲正挽住老人的一只胳膊。

葡萄老爷爷对我说:“不要紧,在我们这儿的春天里,你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受到责怪。”一边说着,他向两个人招手。老人被罗玲搀了起来,一起过来了。罗玲像对待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那样,老远就张开了手臂。她拥抱了我和葡萄老爷爷,满脸欢欣。她喊着我的名字,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告诉她,我来自那间平原上的小茅屋——我从拐子四哥、斑虎他们那儿来。她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你不是要出发到远处去吗?”

“是的,去追赶外祖父的那匹红马!我是来告别的,找葡萄老人告别……”

罗玲不做声了,她看一眼老红军。他很惊奇的样子,一会儿又垂下了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想问问他那个悲惨的冤案:“六人团”;我还想从头述说我们一家人的故事,特别是外祖父和父亲最后的日子——我最想说的还是外祖父的那匹红马……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罗玲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望了望春天的太阳。看得出,她很难过。我只有这时候才明白:她愿意在这片平原上有我这样的伙伴,我们将一起洞穿那些历史隐秘,移开沉重的黄沙。她心里并不愿我独自远行。也许当我离去时,她才会真正体味到失去的是一位多么重要的朋友。

天渐渐暗下来了,已经不能再谈下去了。葡萄老爷爷挥了挥手,我们就离开了。

到哪里去呢?我随着那只年轻的乌鸦往前走。走啊走啊,一口气走到了春天的草地上:我觉得脚下这么柔软……我伸手抚『摸』着,发现到处都是大朵大朵的粉『色』的苹果花,它们播散出的香气使我一阵眩晕。我好像觉得那棵无比高大的李子树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它那云雾一样的银『色』花朵密密地向我涌来。可我看不到它,我只能感觉它;我只能感觉这满地厚厚的粉『色』的苹果花。它们还在降落,降落,像雪粉一样,一挨上我的身体就慢慢融化,变为一滴晶莹,就像泪滴。这是肖潇的泪滴,是她依在我的身旁,无声地泣哭。

我躺在这片花的海洋上,一点点睡去。梦中我看到一匹红马在原野上奔驰……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我听到了一阵阵的呼喊。这喊声由远而近——接着是一只狗的吠叫,这声音是那么熟悉,我没有睁开眼就知道它是斑虎。我知道斑虎正迅猛地跑过来,跑过来,它吠叫着,最后揪住了我的衣袖。我觉得手脚有些僵硬,我想挽住斑虎的脖子,可两手怎么也伸不开了。啊,我的身边原来站了这么多人:拐子四哥、万蕙、肖明子,还有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鼓额。

“你怎么哭了?”

“宁伽哥,宁伽哥,我们到处找不见你,找不见你。后来,斑虎在这里叫啊叫啊,我们就跑来了。”

“我正在睡觉……”

“你昏过去了。你冻昏了,倒在葡萄架下。宁伽哥,你好吓人哪。”鼓额哭着说。

我发现万蕙也在『揉』眼睛。拐子四哥一拐一拐地走近,把我搀起来。肖明子这时弓起了瘦瘦的脊背,我就伏到了他的身上。他和拐子四哥把我搀扶着往茅屋走去。我想起了什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葡萄老爷爷没有了,满地的春花也没有了。

我失望地闭上眼睛,马上听到了一声粗粗的喊叫——原来是那只乌鸦,它就站在离我不远的一个石桩上。我向它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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