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生(1 / 2)
寒山兵变,六军不发,昔日华丽的行宫,光线黯淡,帷幕低垂,处处弥漫着帝国将倾的衰颓之气。
苏苏孤坐镜前,随手打散如瀑青丝,松松挽在臂间梳理,她神态怡然,脚边的阿碧,却是泣泪不止:“娘娘,您就听少卿大人的吧!”
被称作“少卿大人”的青袍男子——谢允之躬身拱手,永远平静的声音中,终有了一丝焦灼,“娘娘,请速速起驾离开。”
苏苏浑不在意地梳着长发,轻笑一声:“就是从密道走了,又能去哪里呢?天下……都已『乱』了………虞家离灭门还差一人,我不死,军士怎能安心?!”
谢允之闻言略一怔,敛目紧道:“此刻陛下纡尊降贵,正在阵前与诸军交涉,就是为您离开争取时机,娘娘万不可辜负陛下之心。”
“便是辜负了又如何?!”苏苏语音有一瞬间转冷,继而又变得妩然,如一只午后慵懒的猫,“我的这位好父皇,难道就不曾有负于我吗?”
谢允之立时语塞,苏苏赤足起身,三千青丝如云倾至足踝,“好啦”,她语气闲逸,恍似还是太平之时,“谢少卿,我想一个人歇会儿,你和阿碧都下去吧。”
谢允之双唇微颤,像是还想说什么,却只能极力地隐忍下去,他恭声道“是”,与掩面拭泪的阿碧,一同回身退殿,在即将踏出门槛的一刻,却做了平生首件僭越之事,奔回殿中,在大周朝最尊贵美丽的女人面前跪下恳求,“娘娘,慕容离煽动率领的叛军,势头虽猛,陛下麾下,亦有良将。陛下英明神武,只是近年来荒于政事,才叫慕容贼人有了可趁之机,此番醒转过来,陛下定能睿智如前、澄清江山,胜负尚未定,娘娘万万不可轻生。”
谢允之为一文职闲臣,十几年出入后宫,陪侍在苏苏与明帝身侧,除奉旨作诗谱曲外,几乎不发一言,生得清秀俊逸,却为人寂淡,一生未娶,曾被明帝戏称是个穿官袍的“出家人”,苏苏对他的认识也仅止于此,从未过多留意于他,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这人,竟能一眼看透她的心,猜出她已有死志。
她沉默着,谢允之久久得不到回应,再一叩拜,像是用尽了毕生的气力,“臣愿穷尽此生所学,肝脑涂地,保护娘娘,安定江山,请娘娘……请娘娘务必珍重!”
苏苏瞧着脚下青袍如竹的男子,忽然想起,谢允之原是丞相谢晟幼子,年少即晓诗书智谋,名满京城,被誉为下任宰相之选。可他长成之后,却像是应了“伤仲永”的典故,仕途平平,政绩寡淡,只囿于一个待召文人的闲职,再未有进益。
“为什么?”苏苏轻问,“阿碧自小在我身边,我们情分匪浅,她要我活,我能理解;陛下是天子,天子的威严不可失,所以他不可能在军士的胁迫下杀我,这我也能理解。可是少卿,你为什么要我活?慕容离以清君侧为名叛变,虞家人只剩我一个人,天下的百姓……都在盼着我死啊…………”
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金砖地,谢允之面上,是隐忍近二十年的纠结与痛苦,“臣…………臣………………”
不重要了,都已不重要了,苏苏俯视着脚边跪地的人,悄然将一粒丸『药』吞入喉中,“少卿,你不明白,我早已,生无可恋。”
自永安二十五年,青天白日一道圣旨降下,她从年轻的怀王妃,变成了父皇的女人后,她的人生,从此行尸走肉。
谢允之仓皇仰首,见鲜血正自苏苏唇边逸出,震惊伤恸至失声,尝试数次方沙哑着发出声音,“娘娘…………”
守在殿外的阿碧亦闻声奔进殿来,“娘娘!娘娘!小姐………”她本扑在苏苏身上难以抑制地痛哭,忽又站直身体,喃喃自语:“小姐不能死……小姐不能死…………”近乎癫狂地奔出殿去,凄厉高唤:“来人!快来人啊!贵妃服毒了!!”
血溅在雪白的纱衣上,如绽开了朵朵红梅,肺腑绞痛的苏苏,无力地仰倚在贵妃榻上,见远处殿外一玄『色』身影,推开欲搀扶的内宫总管曹方,深一脚浅一脚地急急奔来,轻轻逸出了笑声。
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那个焦惶的玄『色』身影,终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映入了她的眼帘。
苏苏凝望着那华发之人惊怒的眼神,衔着虚弱的笑意道:“陛下恨慕容离,我却要谢他。从前我欲求死,陛下便用我母家虞氏来压我,后来我对母家再无半分感情,陛下便用阿碧等人来迫我,可如今陛下不能怪我了,妾——贵妃虞氏,是在为陛下的天下死呢。”
“朕不许!朕不许你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咆吼而出,花甲之年的天子,颤抖着拭去女子唇侧的鲜血,“太医!快传太医!!”
“没有用了,是黄泉醉”,苏苏忍着喉咙处的腥意,含笑注视着明帝,“这种毒,陛下最清楚不过了吧,当年太子谋反事败,陛下正是赐下黄泉醉,命太子及端、康二王自尽,还有永安二十五年…………”说到此处,抑制不住的血意泉泉上涌,苏苏匆匆侧首,扶着榻缘,吐血一地。
“苏苏…………苏苏…………”明帝震怒回首,“曹方,太医呢?!太医怎么还不来?!”
曹方跪倒在地,“陛下,黄泉醉不可救,且…………”他一咬牙心一横道,“且如此形势下,贵妃娘娘此举,是在为陛下分忧啊…………”
“混账!!!”
在天子的怒火烧向一同长大的宦官前,苏苏掺着血意的沙哑声音,轻轻响起,“永安二十五年,怀王……怀王也是死在黄泉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