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滔滔武溪 (中)(1 / 2)
黑暗中,马援没有回声。
爰寄生忙凑近他身侧,轻声道:“伏波将军,今有虎贲中郎将梁松奉诏前来军中监察,现在人已到了山下营中!”
马援仍是没有回应。若在往常,他早已翻身,不是下令列队相迎就是已亲迎出门去了!
爰寄生顿觉有异,忙大声道:“伏波将军,醒来!虎贲中郎将奉陛下之命前来军中传诏了!”
但问得马援喉间似有咕噜之声,爰寄生立即侧耳到他胸前,只听马援果然似在喃喃自语,声音细弱蚊丝,而且越来越弱。
爰寄生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终于听清了最后几个字“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接着便无任何声响,石窟内又恢复一片沉寂。
爰寄生热泪盈眶,使尽浑身之力,拼命晃动着马援的虎躯,吕种与室内的亲兵也一起呼叫:“将军醒来!将军醒来!”
马援不再作答。
这位“胸中有誓深于海,不让神州竟陆沉”的满腔家国情怀的海内奇士,这位“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任劳任怨的绝世英雄,这位“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每战必胜的耀眼将星,竟然就此悄无声息的黯然陨落在这人迹罕至的武溪壶头山上!
爰寄生伏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众人也齐声哀嚎。
两侧石窟中的众将闻声惊起,连忙挤进马援石室;江面战船上的满营汉军将士纷纷站到船头,仰望崖壁石室。
三军就这样矗立不知多久,石窟里的哭声方才渐止,从内忽然传出一阵凄凉、悲愤的吟唱:
“滔滔武溪一何深!
鸟飞不度,兽不敢临。
嗟哉!武溪多毒淫!”
歌声中充满壮志未酬之悲怆,义使士死之悲切!
满营将士皆为马援多年部下,同为知音,顿时泪如雨下,扼腕痛惜,泣尽以血,无不随声高歌!
这缓缓升起的万众之音,划破漫长夜空,从凄厉、悲凉、痛惜,慢慢的,逐渐充满了愤怒与肃杀之气,激越昂扬,直上云霄,吼醒了山谷,震颤了江流,只惊得鸟飞鱼跃,百兽奔逃!
崖顶蛮族不知江面上的汉军营中发生何事,匆忙俯身向下观望。但见暗夜中,崖脚下、江面上突然火炬密布,明如白昼,遍地皆是汉军,万人齐歌,声摇山巅,韵动崖谷,其势足以翻江倒海,其力足以摧山拔崖!
看来数月来汉军偃旗息鼓,竟是蓄力要于今夜展开决战,欲毕其功于此一役来完成此番武陵征伐的神圣使命。其志若城,其勇盖世,不可阻挡!
山上蛮族何曾见过此等冲天扑地之势,顿时个个肝胆沮丧,无心再战,翻身而逃。
就在此时,远处江面之上星火晃动,悄悄飘来几支棹船,穿入汉军营寨,停靠在壶头崖边。在满营将士嘹亮的歌声之中,赳赳万夫瞩目之下,船内数名将领,手举火炬,跃到岸上,循着石径,攀至半崖,步入马援的石窟。
吕种等泣然而立,举目望向来人,原来是梁松、马武、耿舒。
马武见状,当即一声叹息,伤感道:“伏波将军戎马一生,威震四方,不想今日竟病没于此!”
耿舒道:“马伏波乃威武之将,大汉之栋梁,假如当初能听耿某一言,走充道,也不至于遭遇今日之难啊!”
梁松面无表情,道:“马伏波乃梁松之世伯,不幸病逝,梁某实感痛惜,但此刻大敌当前,数万汉军将士性命皆悬于你我之手,无暇顾及私情。陛下听闻眼下之困乃是源于当初弃安全平坦之充道,而冒险走壶头之轻敌错判所致;此外还有前番临沅之战,蛮族明明已经溃不成军,我军竟然却在逗留坐视,任其逃窜。诸位将军当时俱都在场,此事是否属实?”
马武、吕种等人面面相觑,皆不答言。
梁松道:“梁松之言如有不妥之处,各位敬请指出,但讲无妨,为何不答我适才之问?”
马武道:“正如适才梁将军所说,大敌当前,数万将士性命皆悬于我等之手。首要之事,是战是退,似是理当先商定稳妥之法。至于此番运筹定策是否有误,马伏波已经病逝,待振旅还师之后再详细追查不迟!”
梁松厉声道:“至于战事决策,陛下已另遣监军前来定夺,此人不日即到!梁松此来,就是追查军中主将运筹定策之事,陛下尚在宫中焦急等待!故适才所言之事,还望各位给予梁某明确回应!”
马武无奈,只得点头,以示确有其事。耿舒等余人见状,也都纷纷颔首。
梁松随即命人取出笔墨,将刚才所说书成奏疏,并传阅各人检查无误后,让他们俱都署上其名。
爰寄生目光片刻不离马援,始终一言不发,既不接阅,也不签名,只是低头垂泣。
梁松倒是并不强求,小心翼翼收起奏疏,道:“我即刻返回京师,马伏波之事,待陛下做出圣裁之后,再行处置!”
话音未落,即有汉兵来报,声称水寨门前又驶来许多战船,为首之人自称是监军宋均。
梁松闻听,道:“各位将军请随我前去迎接。”
水寨门前,新到监军宋均与梁松等人见礼已毕,正欲入营。
梁松却道:“今日梁松使命已经完成,不宜久留,此刻须火速赶赴京师觐见陛下。此处战事虽临困境,然而久闻宋将军渊深有谋,内昭独智,相信定可处置妥当!”言罢,拱手而去。
爰寄生声情并茂,讲完之后,泪如泉涌,在场众人尽皆眼眶湿润,帷幕之后,更是抽泣之声不绝。
“马武将军,适才爰寄生之言,可有何不实之处?”郑异的问话,方把众人的思绪从壶头拉回了宣德殿。
“句句属实!”马武道。
“梁太仆,可认为爰寄生所言有何不妥之处?”郑异的目光如同半空中的闪电一般,复又射向梁松。
梁松漠然不应,神情倨傲。
“太仆不应,想必还未明白我之所问。”郑异道,“太仆奉命监察马援,风雨兼程,不辞辛苦,前后耗费十日,九日半都在路上奔波;在军中,只是到了马援石窟,把耿舒的家书所写之言,向马武、耿舒、吕种三位将军陈述一遍,让他们署名其上,就匆匆回京师复命了?”
“陛下诏令我前去壶头,就是查明耿舒之信是否属实!领军作战之事,非我之责,而马武、吕种皆已证明此信所言不虚,且又署名其上。我的使命就已圆满完成,何必拘泥于在军中逗留时间的长短?”梁松道。
“若如此,先帝完全可以随意遣一小卒,赶赴军中,将耿舒之信,示与众将,令他们署名其上即可,何必要有劳梁太仆亲走一趟?”郑异直视着梁松,声音严厉许多,道:
“身为监军,负有先帝重托,到得军中,却只是将事先私自备好之语,巧言令色,强加于人!既不明察,也不暗访,不问三军安危,不顾大战胜负,多一刻都不愿留,便急于回京,误导先帝,以至马将军蒙冤遗恨。你该当何罪?”
“郑异,休要信口雌黄,诬陷好人!”梁松勃然作色,高声断喝道:
“马援之死,乃缘于天降大暑,与我何干?马援之败,乃是他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坑害将士,与我梁松有什么关系?梁某不顾舟马劳顿,星夜驰赴前线,冒死查明实情,是奉先帝诏令行事,又何罪之有?”
“那好,我就明确告诉你,罪在何处,法犯哪条!”郑异道,“马援是否贪功冒进,事实已经证明。他所选,乃是正确之策;他所得,本应是胜利之果。就是因为你的险恶构陷,颠倒是非,以至虽胜尤败,不但战功被夺,爵位被撤,而且还清名尽毁,家人遭难!”
“哦!梁某今天倒是第一次听闻如此奇谈怪论,”梁松冷笑道,“马伏波兵败壶头,尽人皆知。似才听你所言,倒像是他还胜了此战,反而是先帝与阙廷朝臣们都大错特错了不成?”
郑异微微一笑,道:“凭你之才,本可看清此战全貌;怎奈,挟私报复之心太重,反而被蒙蔽了双眼,以至是非颠倒。爰寄生,索性把壶头余下之事继续说完吧,也好让太仆心口俱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