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十日之约 (中)(1 / 2)
第八日,井然又来问早安,这次与以往不同,还带来一位壮士。
明帝一看,来人相貌不俗,浓眉大眼,目光如电,燕颔虎颈,身材魁梧,精气神俱都饱满十足,问道:
“此为何人?”
不待井然回应,来人已抢先答道:“臣乃是已故司徒椽班彪次子,班超;现诏狱中在押囚犯班固之弟!”声音洪亮,字正腔圆。
明帝猛然想起,前些日子梁松曾举报班固在家私改国史,为此自己命人专程前往安陵,将他拿回诏狱,最近事情实在太多,竟把这事给忘记了,顿觉歉然,道:
“卿父班彪,乃是士之楷模,国之桢干。可惜,英年早逝,国失栋梁,朕闻讯心痛万分!”
“有劳陛下挂念。家父弥留之际,也还恨自己身体孱弱,未能为大汉尽献全力,抱憾不已!”班超道。
“班卿生前,曾为先帝屡献奇策,寥寥数言,便解北境之危,破匈奴之谋,定乌桓之争,平羌戎之乱。而如今,其子班固不秉承父业,为何却要私改国史呢?”
“臣不明白,何为私改国史?”班超道,“臣已将家兄班固所修之书,悉数带来,恳请陛下拨冗御览,但凡有一句妄伪之言,班超愿与兄一同连坐伏法!”
“那朕倒要亲自阅览,看看是否果真如卿之所言。”明帝道,“昔日已有百家之言,远有《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近有《太史公书》,班固为何还要撰写国史?”
“那些百家的历史书籍,确实都有可取之处。读了之后,今人能够知道古代历史,后人可以知道前代的事,堪作圣人的耳目。但由于秦灭六国,焚书坑儒,有些诸侯国史便失传于世。太史令司马迁撰写《史记》,叙述事理清晰明快,文笔畅达而不华丽,质朴而不粗野,文质相称,应不愧为良史!”
明帝听得入神,频频颔首,道:“那然而呢?”
“然而,因为他采取经传,搜罗分散于百家的材料,难免有很多粗疏简略之处,不如原来的真实详细。兼之又以多闻广载见长,所以论议不免肤浅而不厚实。这些都为人所诟病,有伤正道。”
“故此,你父才有意重修汉书,但限于重病缠身,遂将此心愿托付给你兄班固,可是如此?”明帝道。
“陛下圣明!”班超道。
“你且先退下,但朕阅过你兄班固之书,自当公正处理。”
次日早朝前,井然没有来问安。明帝也没见怪,因为昨夜他自己也没睡上几个时辰,先是反复思索梁松之事,后又翻阅班固所写的汉书。谁知,不读便罢,这一读顿被吸引,不住击节叫好,竟然放不下来了。
天一亮便从京兆狱召入班固,见他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果有其父通儒上才之风,当即让他到校书部,任兰台令。
然后问道:“朕知晓卿家、马家、窦家、梁家、郑家、苏家乃是同乡,你父班彪、马援、窦融、梁统、郑兴、苏衡等几位西州名士,交往莫逆。但你们诸子,却未能承习父辈,成为世交,却是为何?”
班固道:“臣以为多半因为父辈们后来分散至各地,以至于我等平日难以相见,日久天长,就人自各异了!”
明帝道:“你等诸子中,谁年龄居长?”
“梁松!”班固答道。
班固口中的这位年龄最长者梁松,最近的日子过得有些奇特,时而踏实坦然时而提心吊胆,时而二者竟兼而有之。
陇西羌戎之乱,他提前做足了功课,早已备好了两种策略。若窦家功成,他便将暗查的窦林劣迹束之高阁,而改为锦上添花,歌功颂德;若窦家失利,则改为大义灭亲,亲自揭发举证窦林劣迹,不惜在其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以获得明帝的青睐和信任。
随着刘盱前妻的娘家苏家主动上京来找他告御状、讨说法,他从中意外又得到一些窦家新的劣迹,但还是照葫芦画瓢,采用同样策略,先观望时机,若窦家依旧如先帝在世时那样如日中天,屹立不倒,那就继续压着苏家的事秘而不宣,假如出现一点窦家摇摇欲坠的蛛丝马迹,则立刻挺身而出,抢在他人之前与之势不两立。
更意外的是,阴枫的那桩惊天大案,竟然也扯上了窦家,而且还直接导致了蠡懿公主身亡。
看起来,窦家气数已尽,难逃一败,大义灭亲的时机已到!
他之所以这么做,确实也有难言的苦衷。
对父亲的知交马援,他在暗处射出的飞刀屡发屡中,硬是神不知鬼不觉中就将这尊“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的不败战神击倒,做到了匈奴、羌戎、蛮族、乌桓等外族做梦都想却又永远都做不到的事。
但是,为此所付出代价之沉重,是他之前所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实上,他也是后来才慢慢感受到,这是一种无时无刻、无所不在的摧残与煎熬,不分春夏与秋冬,也不分白昼与黑夜,片刻不停,而且直到生命的结束都付不完。
因为,他要时时刻刻不得不制造新的谎言与罪恶去遮掩原先的谎言与罪恶,而且必须得前后一致,不能出现任何矛盾,更要命的是,还需要临机应变,随时触及随时圆谎,一处出错,便前功尽毁。
毕竟,他每天都在周旋的对象,是雄才大略的大汉中兴之帝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