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平行番外(四)(2 / 2)
在嘉阳长公主打量他的同时,谢湛也在打量她。
谢湛何许人也,大理寺探案几年磨练出来的“火眼金睛”,世家贵公子身份带来的见多识广。眼前妇人与穆安帝容颜、身量皆几分相似,天家子女,气度不凡,再想及皇家有一位公主早些年嫁在荆州,他很难猜不出,她就是嘉阳长公主。
谢湛恭敬地拱手,“长珩参见殿下。”
嘉阳长公主微惊了下,随即释然,谢家家主之选,自是该得如此聪慧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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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湛住在扶府,日子比他想象中有趣不少。
因那日马车中他那寒眸刺人的模样,扶萱初时并不如何搭理他,只客客气气地唤他詹公子,当他恩人罢了,送药送物都站在离他五步远,生怕沾染他的“病气”似的,直到一日,扶家二位将军休假,从军营回了扶家,这种情况才有了改变。
下一辈人可以不知在家中休养的人究竟是何人,嘉阳长公主却不会对驸马扶以问将此事隐瞒。扶以问归家之后,便与其兄弟扶以言商讨,决定设宴款待那钟鼎世家的准家主一番。
扶家虽不必去与世家攀交情,但既然人已在他们扶家,地主之谊还是要去尽的。且穆安帝那头密信透露过,有要调二人去京中任职的打算,只差最后的调令下来罢了。
也就是说,往后朝堂上,早晚会与谢家这位相见,甚至因立场问题而互相对峙也说不定。倒不如提前探一探此人政见,以求知己知彼。
扶家设的是家宴,并未邀请旁人,众人说话便就随意得多。扶家人不避讳女眷讨论政事,扶萱自然也就在席间听了几耳朵。
扶家目前虽算士族阶层,但还是寒门,祖父母一辈只不过普普通通的良民,且还被战事所累而故去。扶家两兄弟自小单打独斗,若不是进了军中又当真骁勇善战,立了几轮硕大军功,至今这家还只能是庶族不起眼的家族。
这扶家既算是庶族,又不同于其他庶族。
士族之间盘根错综,各大世家多年与皇族平分这大梁天下秋色,抑制诸多皇族主张的改革政策。
新帝登基两年,正寻求一种改变,能平衡世家大族与寒门庶族,逐步改变当下这种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扶家就是他选择的一把“刀”,所以扶以问才顺利地迎娶了皇家嫡亲的长公主,又即将进建康城,替新帝大刀阔斧“斩杀”一番。
席间,扶以问看起来并不避讳,实则是试探性地抛出一个问题:“士、庶之间,可能平衡,以达到共同发展?”
谢湛思忖片刻,并不觉得此话锋利。
他虽是世家人,仍觉得当下大梁政局属实有些畸形。世家与皇族互相制衡,此消彼长,有时也是一种内耗。注意力集中在互相牵扯上,自然就很容易忽视外部危险。北部大周、柔然等国日益强大昌盛,不失为大梁的巨大威胁。当下局面若不改变,国库继续空虚、民众继续贫困,只世家望族富足,真到战时,对于一国而言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随心而动,如实回答扶以问的话:“自然可以。”
扶以问意外地挑了下眉,追问:“如何实现?”
谢湛墨深似海的眸子轻轻掀起,漫不经心:“比如,联姻。将庶族与士族结合。”
诚然谢六郎言之有理。
此计不容易实现,因为世家为维持门阀稳定,只在内部联姻,不与寒门庶族阶层结合,但此计一旦实施,敢有世家率先打破传统,则代表社会风气转换,庶族便有出头之日。难在,世家里又有谁敢为先?连他谢湛敢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尚在揣摩,谁能如此大义凌然,满肚子天下大义,为别的群体利益牺牲自己。
然不期然的,他对面的女郎在此时犀利地开了口:“凭什么,要用牺牲婚姻的这种方式来实现利益?不说以利益牵连的关系终究不牢靠,就是短时牢靠,这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方式罢了。”
谢湛愕然转眸,与女郎的眼神对上。
也是,他如何就忘了,这个女郎既算士族女郎,又不是典型的士族女郎。面对他一个世家郎君,她何其潇洒,何其大胆,敢与他玩上一玩,来一场短暂的欢愉罢了,何曾又想过与他有牵连,更何论建立一场以利益而牵连的关系。
想到她与他纠缠的样子,心底深处的恶劣脾气一来,要戏弄人的“萱萱妹妹”四个字在舌尖一转,当着扶家人的面被他又压了下去。
谢湛心中冷嗤了一声,他目光平直对上扶萱的,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唇,又以手挡着旁人能瞧见的视线,独独她看得见的地方,唇形示她“萱萱妹妹”,而后郎声朝众人言语:“也有几分道理。”
扶萱:“……”
这人又戏弄她!
不管扶萱的话有没有道理,她说这种话是因为她有足够的底气。
她出生时早产体弱,又是扶家极为难得才有的一个小女郎,扶家人对她的关注比对任何人都多,历来宠着她,从不以她的婚姻幸福为砝码去换利益,饶是荆州郡有诸多人家抛出橄榄枝,不乏也有世家旁支要与扶家联姻,但择婿的权利从来只在扶萱手里。
所以她说这话,对扶家人而言稀松平常,除了谢湛外,并未引起旁人多大反应。而谢湛这人面不改色,旁人也自然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应。于是此话题很容易就轻易被揭了过去。
这话题唯一留下波澜的,便是在扶萱这里了。
接下来的宴席上,她脑中就不断闪现谢湛那轻佻地抚着唇,朝他唇语“萱萱妹妹”的戏弄样子,搞得她后半程宴席心不在焉,再听不进去长辈们与人谈的什么事,只麻木又心绪不宁地给自己灌了几盏酒下去。
宴后,酒意壮胆下,她就冲去了谢湛落脚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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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瞠目的石清囫囵赶了出去,坐在披散了满头墨发,寝衣松垮,正准备歇息的一派慵懒气质的谢六郎的床榻边上,扶萱质问他:“你什么意思?你方才无缘无故叫我‘萱萱妹妹’做什么?”
女郎面颊绯红,美眸扬波,说话时因酒意正酣失了些距离感,纱袖一扇一扇,身前忽起忽伏,口中酒味还一缕一缕朝他飘。
过目不忘如谢六郎,饶是近日扶萱离他五步远,他也不会忘记她的特点。
许是得益于父母优良的身形外貌,她的身量是比旁的女郎好,有些地方也比他随意扫过的那些女郎丰润些。若说头次相见未曾留意这些,只记住她的脸,但落水那日,从水中捞起她,又相贴着走了一路,再是他以为在梦中,肆无忌惮地摩挲过……就,印象不得不深刻了些。
肩、背、胸、腰……
谢湛自己听到自己越发变大的心跳声。
扶萱怒目而视他,却似乎忘了当下二人是在床榻上,距离太近,呼吸可闻,谢湛撇开了脸。
扶萱见他这副冷待她的嘴脸,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捉住谢湛的下颚,往她面前掰了过来,“你倒是说话啊,你脸这么冷做什么?你这人怎么这么冷,你高贵不可攀么?”
谢湛被她女流氓般的动作、委委屈屈的话语逗笑。
敢这么直接上手摸他,没被他一掌挥开的女郎,她还算第一个,而这点特别,大概也缘于他鬼迷心窍地总是梦见她,并且还与她有过亲密接触。
然他不过是她的“猎物”罢了,这位女郎的底气何其足,饶是与人风流快活,怕是也无有后顾之忧。
他谢长珩被人追随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当玩物一般耍呢。他气而恼。
谢湛随意地伸手,依照扶萱的动作,同样地握住了扶萱的下颚,他几分揶揄,几分戏弄地回她:“你不是唤我‘长珩哥哥’么,我唤你‘萱萱妹妹’,哪里错了?”
扶萱被他的反问搞地一怔,听他又道:“萱萱妹妹想来一场不计后果的露水情缘,可如何是好,长珩哥哥,并不想奉陪啊。”
扶萱微有愕然,既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被人看穿,又觉得被人言语侮辱到。
她愿意他亲她,只是愿意是他罢了,她这么多年第一次愿意与郎君亲密,毕竟他特别——特别俊美,特别有才情,特别谈吐不俗,特别入她的眼。
可当下此人的意思,无异是在暗讽她人轻浮,随意地就与郎君接触。
扶萱反问他:“你不想奉陪,那你来我家是为何?你既然看穿我的心思,不是该如你当初推开我那样,对我避之不及么。你一边要来试探我,一边又觉得我行为卑劣,你凭什么?你无缘无故亲我又是为何?‘又是你’、‘原来你叫扶萱’这几个字是何意?是你主动来的,长珩哥哥。”
谢湛俯视着对方,被这位话语直白、暗含激将的女郎用挑衅的眼神看,谢六郎心里恼意起。他这一刻是当真想不计后果、不计双方身份,在这么一个无人认识他谢六郎的地方,与这位大胆至此的女郎不管不顾地风流一场。
谢六郎理智逐步退却,却始终本性倨傲,他轻笑一声,“你了解我多少?怎敢如此放肆逗弄?你当真不怕脱身不易么?”
扶萱回他:“你不都已经看清楚了,自然是因为我有底气啊,我有扶家这个倚靠啊。我为何脱身不易?你难道不要露水情缘,是因真的动心,舍不得我,要娶我么?你这个世家人,当真要娶我一个寒门?你会么?敢么?”
被女郎步步紧逼,谢湛反问她:“我若敢娶,你敢嫁么?”
扶萱实话道:“我不会远嫁,我永远会在扶家。”
谢湛觉得自己是疯了,就这么着了人的道,他拒绝不了对方,就这么失控了。
他心中潮起,如浪狂奔。
谢湛道:“我答应你不远嫁。”我会让你全家去建康城,整好如穆安帝的意。
他欺近扶萱,与她咫尺之距,看着她灿亮的眸子,认真问她:“你可愿意等我一段时间来娶你?”
开口求娶这一刻,他好似明白这些时日根本无法静下心的缘由——
自看她第一眼起,准确说那句“卧竹席,闻荷香,感微凉,怎能缺一壶佳酿”说到他心坎里起,他就没忘她、贪恋她,他就为她着迷,才去赴她的约,才有梦里的失控,才有一反常态地屈身寄居别处,每日皆盼着她来见他。
事实如此,他谢长珩再不自欺欺人,认栽了。
扶萱也觉得自己疯了,对这位郎君如此着迷,他如此轻飘飘的求娶她都拒绝不了,她连他如何来娶她、何时来娶她都不想再问,只心中失控般,朝他展笑,无甚威力地最后挣扎道:“娶我有很多条件的。”
谢湛郑重:“我都答应。”
扶萱又笑,带着她不知何处来的孤勇,答他:“那好啊。”
小女郎太白了,在他眼前就像一块上好的脂玉,白地晃眼,晃地他头晕目眩,晃地他觉得梦中的光景比起眼前真实的触感而言,当真是不值一提。
谢湛颤着青筋起的手,扶萱也颤着抱住他脖颈的手,两人像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前世今生般对望,眼中皆是对方,心中也全是对方,极想为对方付出自己拥有的一切。
郎君的声音在她耳际温情脉脉:“我姓谢,谢家六郎,谢湛,谢长珩。”
扶萱有些发懵地重复他的话:“谢长珩。”
郎君耐心安抚:“你莫怕。”
女郎鼓足勇气:“好。”
“乖,接受我。”
“好。”
北境夜间寒凉,院中有迟开的花丛簇簇压枝,夜风微微一吹,花瓣如雨落而下,洋洋洒洒铺陈满地,花香被风吹散开,悠悠地飘至屋檐之下,至窗牖缝中,至屋舍之内。
一时间,温香满屋。
番外进展快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