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君臣缘尽(1 / 2)
原本,李存勖让大军驻扎在宫城之外,郭从谦率领主力,镇守在洛阳城内,守着宫城之南,元行钦大军与申王李存渥则驻守在洛阳城外,李存渥在西门,元行钦在北门。叛乱开始时,城外两路兵马自然是要来城内平叛,但是遭郭从谦提前派出的军队所阻,不能来兴教门救援。
现如今,皇帝于兴教门前驾崩,郭从谦腾出手来,派兵前去西门,申王李存渥所率兵马本就是偏师,只有两三千人,见叛军增兵,贼兵势大,心知兴教门之处生变,自己恐抵挡不住,已然萌生退意。
而刘皇后则是时时刻刻派人注意着宫城之外的情况,李存勖中箭倒地后,传回消息说皇帝驾崩。刘皇后曾掺和朝政多年,朝中有“皇后教令等同皇帝圣旨”一说,她本人也是知晓,今日之变,乃是改朝换代之象,随后便思索着退路。
如今,魏王李继岌仍带着平蜀大军在外,她只需奔出京城,前去太原一代,李家起事之地,入寺为尼,暂且避世,待李继岌平蜀大军回归,与李嗣源大军决战,魏王胜,则她还俗当太后,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李嗣源胜,则她便在太原安度余生。
可她转念一想,自己可能受不了青灯古佛的苦日子,便命人收拾这些年她所收敛的财宝,随她一同奔走。
刘皇后这些年来摆弄朝政,极尽所能敛财,早为李存勖所不喜,她亦自知,早有谋害亲夫,扶子上位之心,更是与申王李存渥勾搭上,共谋大事。如今京中叛乱,她知事情有变,便联系上申王,欲与之共同奔出京城。
于是,两人早有勾结,退意相投,两者相催之下,刘皇后带着百余人,挟着财宝与城外李存渥汇合,双方合流数百人,一同奔走出京。
而绛霄殿上众人闻言,尽皆义愤填膺,皇帝新丧,皇后便勾结宗室出奔,是为不贞;申王挟皇后而逃,是为不忠不义。二人之举,实是人神共愤。
王全斌和符彦卿当即起身,前者悲愤道:“何人随我来,前去擒捉贱妇奸贼?!”
在场宿卫将士们一个接一个高喊:“属下愿去!”“末将愿去!”
随后,随后,王全斌领着数百宿卫将士出了绛霄殿,朝西门而去。
此时在场,只有符彦卿同宿卫将士上百人、一众宫女太监以及冰辛所部鸣凤殿百来人。
冰辛道:“符将军,你等宫中侍卫还需你等维持秩序,这里由本座率人守着便是。”
符彦卿稍拭眼泪,道:“这里有冰大人在,末将自是放心。”随后领着百来侍卫,出了绛霄殿。
冰辛又对太监宫女们道:“你们皆回去,各司其职,有本座在,外头叛军伤不到你们。”
众宫人面面相觑,冰辛威名在宫中有所传扬,众宫人常闲谈交流,知晓冰辛武功不在皇帝之下,信他说到做到,于是便都起身,告退离去。
冰辛又对部下们道:“你们出绛霄殿外,关上殿门,守住周围,不可让人靠近。”
鸣凤殿高手们大多面面相觑,不知冰辛想要做什么,唯有雷霸、王滔、鲁大手三人心如明镜,领着众人出了绛霄殿,将殿门关上。
待众人离开,冰辛走到皇帝灵柩前,单膝跪下,道:“罪臣冰辛,叩见陛下。”
声音回荡在绛霄殿之中,良久不绝,大殿中央灵柩中的李存勖“遗躯”似有所感,听得窸窣声响,一只穿着黄金铠的手打上灵柩边上。
“呃......”灵柩之中的李存勖颤巍巍撑起身子坐正,他一身黄金铠经宫人擦拭,依旧明亮,胸前插着的箭也被折去,身上极为干净。但是,他之前的意气风发、神武英勇之气尽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奈、悲凉、心痛、心死,此刻的他,只是一位落寞皇者。
他的表情不知是悲是怒还是乐,缓缓道:“爱卿啊,你可是算好了今日的一切啊!你如今与朕独处对谈,恐怕也只是为了让朕死后做一个明白鬼吧?”
冰辛缓缓抬头,正视君上,道:“陛下所言不错,为了这个,罪臣运劲放箭之时,特意未封陛下的耳窍,想来,陛下已经借着听来之讯,厘清了来龙去脉。”
破顶先天之后,冰辛借着两个多月前,自“冰封千里”此招中悟出的“冰山之后有风雪”的玄妙意境,进而感悟出数百步之外控制打入人身先天真气小范围转向之法,以此封住李存勖四肢行动、丹田气海以及除耳窍之外其他窍穴,使得李存勖不能动、不能言,而此法正好只能对先天之下的高手有效果。
李存勖释然一笑:“何须听外界消息?自朕中箭刹那便已明了是你所为。这一箭破开朕的护体罡气,射入朕的胸口,却在心脏之前停下,分毫不差,世上有此射术,又可以突破朕的护体真气者,除你之外,朕不作他想。”随后,他又幽幽一叹,道:“只是可惜,朕如何也想不到,朕最信任的人却会相继行叛逆之举,或是弃朕而去,或是让朕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至亲至爱至信皆不护朕,朕有何处对不起你们?好在,有王全斌、符彦卿他们效死,朕好歹宽慰些,不至于沦为孤家寡人。”
冰辛道:“陛下,郭从谦认睦王李存乂为父,认郭崇韬为叔,魏王杀郭崇韬,陛下杀睦王,此乃杀父杀叔之大仇,不共戴天。”
李存勖释然点头,道:“是朕疏忽了,当初你是有提到过此事的,可朕并没有放在心上。”
冰辛又道:“刘皇后当年在陛下后庭争宠,生父上门却惧怕己身寒门身份暴露而失宠,拒认生父,臣这些年多方查证,已可确定。陛下,如此不孝之人又如何会在陛下落寞之时忠贞相伴呢?”
李存勖眼中似有泪欲滴,却被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凄然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结发之妻尚且如此,何况乎皇家兄弟?皇弟如何,朕自知晓。”他稍稍平复心绪,又问道:“你呢?朕可曾亏待过你?”
冰辛闻言,深吸一口气,似在酝酿着言语。随后,沉声道:“臣以江湖草莽之身,得陛下赏识,不过数年便得重用,大权在握,威慑百官。臣受陛下之恩深重,铭感五内。然,天下太平之后,陛下疏于朝政,沉迷优伶声色,纵容皇后干政敛财,魏王擅杀功臣,不过数年,便已是民不聊生,而陛下却是视而不见。将士们在外征战,却无粮饷供应,饿殍成片;家眷在内生活却无丝毫保障,家园难守。将士们忠于陛下,可陛下所为却让他们心寒,所以他们众叛。陛下身边亲近之人见陛下已无实力,给不了他们东西,所以他们尽皆弃陛下而去,此为亲离。臣本忠于陛下,奈何却成了一个‘鸣凤殿副殿主’,受尽百官青眼,此使臣对陛下心生怨怼。陛下近年来倒行逆施,已无明主之风采,臣亦有弃陛下而去之心,可若是陛下这些年来,展现哪怕只一次今日雄风,臣虽有怨怼也定效死驾前,往日‘良禽择木而栖’之念必将抛诸脑后,忠心无二!”
李存勖听完冰辛所言,呆愣半晌,才凄然道:“是朕,是朕沉迷太久了,一醒来,便见到自己失了江山......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朕竟今日方知此理!”
冰辛道:“陛下不可妄自菲薄,陛下之能,不输秦皇汉武。”
李存勖凄然一笑:“是啊,可终究是失了江山......”说罢,他忽感身体一阵寒一阵热交替,寒彻骨髓,热冲心头,原本寄存在胸口的痛楚消失,转而浑身皆痛。他知道这是自己身上之伤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强撑着一口气,道:“朕时间不多了,放把火将朕烧了吧,朕想要浴火焚身,而且,你也要遮掩朕身上的伤势,对吧?”
他说话间,嘴里呼出的是寒气,将他嘴唇冻上一层薄霜,而他身上冒出的却是热汗,沾湿衣服鬓角。
冰辛道:“是,陛下。”
李存勖无力笑道:“莫再说‘陛下’了,你我君臣缘尽。”说罢,连咳几声,咳出鲜血,血色黑紫,似在散发寒气,同时,他的胸口也是迸出鲜血,血色极红,似在散发热流。
李存勖再也撑持不住,大喘着气,仰头倒下。他面上表情从容,似放松似解脱,不管嘴角、胸口血流汩汩,只从容看着大殿穹顶。
冰辛在一旁扯来帐慢,盖在灵柩之上,右掌抬起,内力催发,火焰凝聚,一掌拍出,火焰燃烧,点着帐慢。随后,他向殿门方向走了两步,一回身,单膝下跪,躬身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