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冲击(1 / 2)
孟多多是在九七年的六月份结的婚,对象是接班到纺织厂工作的老乡,暂时住在柳晓楠的那三间瓦房里。结婚没多久,小两口便上门跟柳晓楠和孟想想商量,买断工龄可不可行?
买断工龄是企业减员增效的一个步骤,一个手段。如果职工能自谋出路,无论工龄长短,一万块钱买断,从此和企业再无任何关系,成为一个社会上的自由人,养老医疗自己承担。
纺织厂从九六年开始,已经有职工陆续地下岗,而市内几家老牌的国企,如轧钢厂特钢厂机电安装公司等已相继宣布破产倒闭。
劳务市场涌进了大量的下岗工人,铁饭碗被彻底打破了,他们得自己另找饭碗,哪怕是泥饭碗也不嫌弃。
没等柳晓楠表态,孟想想立即表示坚决反对:“当年你姐夫搭了人情,才把你办进纺织厂,后来又给你买了滨城户口,成为国营工,你怎么这么不懂得珍惜?”又对她的妹夫说:“你父亲在纺织厂工作了一辈子,把工作交到你手上,你也同样不懂得珍惜。这才工作了几年,说丢弃就丢弃了?”
孟多多跟姐姐抱怨说:“工资几年没涨不说,能按时开出资来都算是好的,吃不饱饿不死的,干得没劲。我姐夫当年下海,你不是很支持的吗?”
孟想想说:“你能跟你姐夫相比吗?你是有资金还是有头脑?脑子一热,想一出是一出。”
孟多多说:“我们有力气,不怕吃苦,不想这么半吊不吊地等着慢慢吊死。”
柳晓楠说:“我想听听你们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如果可行,不是不可以买断工龄。不过,我首先声明一点,我那里不需要人手,你们得自己另谋出路。”
“我们不沾你的边。”孟多多说:“我们提前做了考察,想在海鲜市场租个摊位,专营海鲜。从姐夫那里拿货,姐夫那里没有的再从别处进,早出晚归多辛苦一点,还是有得赚的。”
孟想想不无担忧地看着柳晓楠:“她姐夫,你觉得你小姨子的想法可行吗?”
柳晓楠的脸上露出笑容:“孟多多,我事先声明,亲是亲财是财,咱们都得遵守市场规则,一手交钱一手拿货。不过,作为姐姐姐夫,还是有义务要帮你们一把,度过创业之初的难关。第一个月,除了海参和河蟹,其它的海产品免费供货。从第二个月开始,就看你们自己的能力了。”
孟多多抱着孟想想高兴地说:“谢谢姐夫!我们一定会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正谈论着具体的方案,响起敲门声。柳晓楠去开门,是王艾青王师傅。
让进屋来,王艾青坐下来伤心地说:“晓楠,看到纺织厂今天的状况,我真的很痛心。我从农村回城刚入厂的时候,纺织厂是多么的红火啊!虽然工资并不高,只有百八十块钱,可大家工作热情高涨,谁都不肯落后。都在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都在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贡献着青春。今天这是怎么了?我们仍在努力地工作着,即使开不出工资来,依然没有任何的怨言,都坚信纺织厂会渡过难关。可为什么还要让工人下岗?”
柳晓楠坐到王艾青的身边说:“王师傅,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对纺织厂不要抱有起死回生的希望,提前想想后路吧。纺织厂一直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生存着,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又没能尽快地转变思路,被淘汰是必然的结果。我在宣传部工作的时候了解到,南方的一些民营企业私营企业,已经更新换代成无梭织布机,可我们厂还是几十年前的老设备,哪里会有什么竞争力?”
王艾青叹着气:“你说的也许是对的。我们织出来的布匹只有单一的几个品种,还都是老式品种,织布机停产了一半,产品还是卖不出去。听说,厂子就靠卖一点细纱来维持给工人开资。最近又要减人,又要有一批工人下岗了。”
柳晓楠安慰道:“我知道,像王师傅这样老一代的纺织工,都对纺织厂怀有深厚的感情。可现实情况在这儿摆着,谁也扭转不了,与其期待奇迹的发生,不如相信自己依靠自己的双手。”
王艾青越说越激动:“让工人下岗,指名道姓落到谁头上我们也认了。可当领导的,把矛盾下移,让我们自己投票选出下岗人员名单,这不是加剧工人的恐慌情绪、让工人玩弄工人吗?班组里的工人,哪个不是好职工?让谁下岗心里都不是滋味。我想好了,实在不行我主动要求下岗,把岗位留给年轻人,我跟你大哥跑运输去。”
孟多多在一旁插话说:“王师傅,你不必发愁,我主动要求下岗。我们年轻,我们出去闯荡,把岗位留给老职工,工作了一辈子,怎么也得等到退休的那一天。”
高风亮节也好,自谋出路也好,形势发展的迅猛还是打了人们一个措手不及。到了九八年的三月份,纺织厂宣告全面停产,轰鸣了六十余年的纺纱机织布机停止了转动,宽敞高大的厂房死寂无声。
全体职工下岗,每人拿着一万块钱自谋出路。
于智勇给柳晓楠打来电话:“晓楠,我承揽了一项大活儿,拆除咱们厂织布车间的织布机。干完了这项大活儿,我手头有了充足的资金,以后就有了底气独闯天下,再也不用低声下气去捡别人的残羹剩饭。”
“你还知道那是我们织布车间的织布机啊!”柳晓楠没好气地说:“你亲手拆掉你操作过的织布机,心里不疼吗?你也下得去手。我告诉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把这个活儿辞了。如果你亲手毁掉那些织布机,我不认你这个朋友。”
“行了晓楠,难道就你一个人重感情?我不拆自有人去拆,如果不拆掉织布机就能让纺织厂起死回生,我宁愿去跟那些拆掉机器的人拼命。可是,谁都明白,纺织厂不可能再运转起来了。”
柳晓楠无力地放下电话,于智勇并没有错,只是自己把一股无名火发泄到他身上。
晚上,柳晓楠回到家里,王艾青登门告诉他,明天纺织厂的机器设备要拆除了,她们一些老职工相约再去看一眼,跟自己操作了十几二十几年的纺纱机织布机做最后的告别,问他去不去?
柳晓楠当然要去,纺织厂是他梦想起飞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柳晓楠没有开刚买不久的桑塔纳,同王艾青一道乘坐公交车,来到纺织厂的大门外。
纺织厂的大门敞开着,大门外聚集着上千名纺织工人。她们依旧戴着白色的工作帽、穿着白色的长身围裙,只不过今天不是走上工作岗位、走上几台,而是前来送别。
当看到自己亲手操作过的纺纱机织布机,被当成一堆堆废铜烂铁,横七竖八装在汽车里拉走时,她们或相拥抱头或手拉着手,伤心不已泣不成声。
柳晓楠也是热泪盈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八五年的秋天,他和二百多名农村青年脱离农村,走进纺织厂的大门,走向各自的机台,追逐着自己的梦想。
他在这里完成了自己的小说处女作,体会到了初恋的美好和遗憾;他在这里找到了给他梦想的那个小女孩,从这里走进大学校园......
短短的十二年,纺织厂从兴盛走向衰落直至破产倒闭,自己是亲历者也是见证者,心里总有些难以割舍的情感。
柳晓楠走出失望与失落、如同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的人群,远远走到一个僻静无人处,拿出诺基亚手机给谷雨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谷雨先开口问:“你好,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