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飞沙走石》之一拆迁户(2 / 2)
庄海从学校跑回家,试图劝阻:“从早忙到黑还没忙够?怎么就不会享清福?”
作为养父,沙万里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沙柳不客气地对儿子说:“说得轻巧,你敢说你以后买房子结婚不用我们操心,我们就不再奔命,吃喝玩乐谁不会?”
葡萄园旁边还有一块原属于二懒汉的空地,沙柳也想利用起来种菜。沙万里去跟二懒汉商量,看看能不能租给他。
二懒汉说:“你也太小瞧我了,那块地现在不是我的,我要什么租金?”
沙万里说:“那也得跟二哥说一声。”
二懒汉说:“你天生就是个种地的命。你刚来沙里屯时是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又是种地又是养羊,现在老成啥样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脸膛黢黑,额头的褶子像地龙沟,弓着背跟个小老头一样。住楼房多好,拉屎都方便,往那一坐不用使劲它早晚都得自己出来。”
沙万里笑着嘲讽道:“还是不够先进。要是你坐着拉屎时,上面还能伸下一根管子,直接往你嘴里喂饭,边吃边拉那多省劲。”
他死瞧不上二懒汉,一句话呛得二懒汉直翻白眼。
二懒汉十分气愤:“就算我以前对你家沙柳动过心思,你也用不着记恨到现在,你就不能不呛着我说话?”
沙万里呛着二懒汉说话,倒不是因为沙柳,而是心中气不过。
五垄地村最懒最穷的二懒汉,只因为已经出嫁的四个姐姐名下的土地还在承包期内,人口多土地多,一拆迁成了最大的暴发户。
让人气短不是因为羡慕嫉妒恨,而是一个最不拿土地当回事的人,在失去土地的时候,却成了土地的最大受益者,哀叹之余也只能说走了狗屎运。
搬回老房子,不仅仅是白捡了两年的好收成,还成了村里一些老伙计经常聚集的场所。大家开始只是在农忙的时候过来帮忙,都是庄稼院里的行家里手,什么季节干什么活心里都有数,葡萄上架下架采摘,扣蔬菜大棚,不等打招呼自动前来伸一把手。
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饭,一阵工夫就干完了。后来,一些日常管理的活也不用他操心,常常是白天出车还想着该除草了该浇水了,或是该给葡萄打水叉子了,晚上回来已经有人替他干完了。
他的葡萄园和菜园子似乎成了大家共同的财富,其实大家下意识里都是在重新体验一把种植的乐趣。
久而久之,常常是屋里坐着一帮老娘们,核桃树下坐着一帮老爷们,唠嗑打牌干农活织毛衣,许多新话题老话题都在这里议论传播。
比如:张老歪的大儿子两口子赌博,一个推牌九一个打麻将,一年输了几十万,拆迁补偿款快败光了;二儿子找小姐得了性病,老婆正闹离婚。
最让大家叫绝和佩服的是二懒汉。他的四个姐姐结伴回家,索要名下所属土地补偿款,不顾姐弟情分甚至要打官司,二懒汉愣是一个子也不给。
反过来却给了寡妇一笔钱和一处房产,算是这几年跟他搭伙过日子的补偿。他说:“以前谁都瞧不起我,只有她心甘情愿地跟着我,我不能亏了她。如果不是因为她不能生育,我不会跟她散伙。”
二懒汉把寡妇留在建材店里看店,另找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媳妇,肚子已经大了起来。
大家曾笑谈沙万里家的老房子是五垄地村第二村委会,他是新任村长,沙柳是新任妇女大队长。
大家都说拆迁不是不好,住进高楼也不是不舒坦。可是,各家各户关起门来过日子,透过窗户看到的除了高楼还是高楼,望见的总是一小片狭小的天空,总不如庄稼院里热闹。
住进了城里,骨子里还残存着农村人的习性,这种热闹又能维持多久?
短短的两年间,高楼大厦像二懒汉家庄稼地里的野蒿子,蹭蹭地往上窜。道路两旁的小树,像营养不良的庄稼苗,被挤压得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去年,他家后面的二期工程动工了,竖起了一片在建的高楼,有的封顶有的盖了半截,今年三期会不会动工?
开发商和拆迁办都曾找他谈过,三期一动工他就得无条件搬走,一切损失自负。他答应了,他决定坚持到最后,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一手栽种的葡萄再旺盛地生长一回,结一次果。
几天前,一位外地客商打来电话,询问他今年还种不种植葡萄。如果种,他提前预定,有多少要多少。
外地客商至今还惦记着自己的葡萄,说明自己种植的葡萄品质好,在外地也很受欢迎。如果以后不种植葡萄,自己十多年来精心种植闯出来的好名声就会销声匿迹,曾经拥有的成就感与荣誉感也会随之消失。
这也太遗憾了,自己这辈子还能蹦跶出什么名堂来?
天空飘过一片黑云,下起一阵零星小雨,沙万里不紧不慢地回家。一场春雨一场暖,再过几天葡萄就该上架了。
才进屋,正往炕桌上收拾饭菜的沙柳盯着他直笑:“怎么像个泥猴子?”
准备吃饭的沙沙响,干脆笑得倒在了炕上。沙万里也觉得不对劲儿,脸上黏糊糊的,抹了一把,一手的泥水,这才发现身上也落着一层泥点子。他说:“外面下着小雨。”
沙柳坐在炕沿上给他盛饭:“这是下雨还是下泥点子?快把衣服脱了洗洗脸。”
沙沙响坐起身说:“这是灰尘飘到大气层中,又随着雨水降下来,典型的环境污染。”
沙柳说:“还是我闺女懂得多。怪不得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沙尘暴,还是从咱老家那边刮过来的。”
低头洗脸的沙万里粗声大气地说:“纯粹胡扯,咱老家的沙子能刮这么远?咱老家的沙子又是从哪儿刮来的?”
沙柳说:“你朝我吼什么,你问天气预报去。”
沙沙响说:“难以想象,你们老家都成了什么样子。”
沙万里擦净脸坐到炕沿上吃饭:“那里也是你的老家。”
沙沙响说:“我可没有那么荒凉的老家。我出生在这里,这里才是我的老家。”
沙万里看着女儿说:“你的根在那里。”
沙沙响毫不含糊地说:“我连爷爷奶奶的面都没见着,哪里还有根?”
沙万里有些生气:“你这孩子......”
沙柳向着女儿帮腔:“你不是也有十几年没有回去过?别光顾着说孩子。”
正说着话,屋后又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三期要开工?沙万里心里多少有些担心,放下饭碗走出家门。那母女俩的话也让他郁闷烦躁,躲出去耳根子清静。
雨停了,阴风四起,天空越发的昏黄。这个鬼天气,怕是要误了葡萄上架,影响葡萄的生长。心里暗骂了一句来到屋后,原来是几个民工在他家的后院搭建活动板房。
他板起脸不客气地大喊着:“快停下,谁让你们这在这儿盖板房?赶快搬走。”
屋后的空地面积不大,种植着三年前才引进的葡萄新品种,产量高易储存,去年已经开始挂果了,活动板房正好把葡萄种苗压在下面。
几个民工停下手里的活,一个穿着某建筑公司灰色工装的小伙子,操着南方口音说:“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
口气还挺冲!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长瓜脸,高颧骨,不瞪自圆的眼睛透着稚嫩桀骜的神色,身材细长而壮实,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生瓜蛋子。
沙万里很清楚,自己没有理由阻止工地上的任何施工,可还是连哄带吓地说:“出来打工别找不自在,有的是地方搭建活动板房,离我家远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小伙子浑身是刺,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毫不退让地说:“打工的怎么了?打工的就随便任人摆布?你不过是个钉子户,这里又不是你家的地盘,我还就看中这块地方了。”
竟然说自己是钉子户!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他曾经暗自琢磨着,把这四间大瓦房连同二十多亩土质肥沃的葡萄园传给儿子——尽管他至今还不知道儿子在哪里,长成什么样子——跟自己共同经营着葡萄园,希望儿子不要再像自己一样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这个愿望在三年前已经破灭,只剩下不堪回首又难以割舍的复杂情怀。一股无名火起,沙万里也不跟他废话了,弯腰抓住活动板房的底梁,双臂一用力,把已经铺好的活动板房框架给掀翻了。
正在收拾饭桌的沙柳,听到屋后传来嘈杂的厮打声,连忙跑出去看,眼瞅着沙万里被几个民工围住互相推搡着。
一个小伙子抬起一脚踹在沙万里的肚子上,沙万里踉跄地倒退了几步,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后脑勺磕在一根活动板房的横梁上,顿时昏厥过去,一缕鲜血顺着脖子缓缓地流下来。
沙柳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奔过去用手捂住沙万里的后脑,对呆立在一边踹人的小伙子厉声说:“年纪轻轻的你不学好。”
只看一眼心里便一动,好像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紧跟出来的沙沙响又跑回屋里,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报了警。
送到医院时沙万里已经醒了,脑后缝了三针,轻微脑震荡并无大碍,留在医院输液观察。
两名年轻警察前来了解情况,一眼认出沙万里:“大叔种的葡萄特甜特好吃,我们年年都买,今天怎么跟几个民工较上劲了?”
询问了当时的情况和相关细节,警察认定双方都有错,建议协商解决。征得同意后,从病房外喊进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
小女人拎着一网兜水果,进门陪着笑脸说:“大哥大嫂,孩子小不懂事,是我没有管教好。他也是一时冲动......”
话说了一半,笑容忽然僵硬在脸上,惊恐万状地看着沙万里,嘴巴半张半合不敢出声了。
已经平静下来的沙万里忽地坐起,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圆瞪的眼睛里喷着火,低吼着:“儿子呢?把儿子还给我。”
小女人在沙万里的吼叫声中瑟瑟发抖,如风中的一棵枯芦苇摇摇摆摆,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沙万里暴怒地捶着床板:“哑巴了?我问你话,儿子呢?”
小女人扭头看着警察,可怜巴巴地细声说:“打你的就是沙洲,关在派出所里了。”
“你......”
沙万里浑身哆嗦着,不知是气的还是过于激动,眼前发黑头疼欲裂,重重地无力躺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小女人身子前探了一下,似乎想扶一把沙万里,又不敢太靠近,只僵立在一旁。胳膊向前半伸着,小身子骨局促不安地微微颤抖着。
沙柳本打算数落那女人几句出出气,看到这一幕也算看明白了,惊愕的做不出任何反应。
怪不得头一眼看那孩子有些面熟,原来是他身上有沙万里年轻时的影子,尤其是脸型和眼睛,完全来自沙万里的遗传。
要说那个小伙子,是沙万里找了十多年没有找到的儿子沙洲,眼前的这个女人一定是石秀秀了。
应该是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小鼻子小眼睛小脸盘,脸色灰锵锵的但皮肤白皙细腻,眼角几道细细浅浅的皱纹,不细看还是挺年轻的。
上身穿件男人的旧西服,胸前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女人味,枯黄的半截发在脑后用橡皮筋很随意地一扎,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个生活顺当的女人。
沙柳在沙万里视若珍宝的老相框里见过石秀秀,那时的石秀秀还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跟现在判若两人。
就是这个混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大的小女人,当年一个人抱着儿子跑了,失踪了十多年,还真是不简单。现在又带着儿子在这种敏感的时期突然出现,会不会为了房产为了土地补偿款跟自己争男人?
这年头,为了拆迁的那点利益,父子兄弟姊妹间,人脑都能打出狗脑,何况还是半路夫妻。
这个念头在沙柳的心中翻腾了几个个儿。儿子庄海在省城念大学,还有半年就毕业了,打算留在省城工作。她跟沙万里商量过:“留在省城就得在省城买套房子,咱那点土地补偿款不得搭进去一大半?”
沙万里表态说:“那也得买,没有房子还能娶到媳妇?”
沙万里平时对待庄海倒像是亲生儿子,庄海也是一口一声舅舅亲热地叫着,可毕竟不同于亲父子。如今亲生儿子找到了,他会不会反悔?
沙柳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石秀秀,心说你出现的真是时候,还装什么可怜相?她冷着脸话中带味安慰沙万里:“别生气哈,挨了一脚找到儿子,也值了。”
沙万里黑着脸不作声。
沙柳又对两名警察说:“这真是一场误会,把那孩子放了吧,这件事我们自己解决。”
两名警察一头雾水:“你们之间的关系还挺复杂的。你们去个人到所里签个字,我们好放人。”
警察走后,病房内一时沉寂下来。沙柳盯着石秀秀,石秀秀瞥着沙万里,沙万里闭着眼睛谁也不看。
三个人同时想到了一个地方:沙里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