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孤岛之恋(2 / 2)
“起来干活。”如梦朝我的腿弯轻轻一踢,我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如梦和那个小姑娘笑作了一团。
我爬起来,对小姑娘说:“师傅管教严格,让小姐见笑了。”
小姑娘抿嘴一笑说:“公子别取笑我了,我只是个丫鬟,叫我小雨好了。是我家小姐请公子题写扇面的。”
说罢,递过一把做工精巧的绢扇。
我小心地打开绢扇,扇面上画着一幅工笔画:一块顽石,顽石旁生长着一株兰花,叶子稀疏舒展透着旺盛的生命力,几朵素雅的小花点缀其间,让人疼来让人怜。画面淡雅而秀气,虽然没有落款,也不难看出是出自女人的手笔。
我问小雨:“不知要题什么字?”
小雨说:“公子只需按照画意题字便可,没有刻意要求的。”
如梦在一旁问道:“你家小姐是哪位千金?”
小雨说:“这个暂时不便透漏。如果公子的题字能让我家小姐满意,定然知晓。”
如梦撇嘴道:“你家小姐好大的架子。”
小雨也是嘴上不饶人:“我家小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不屑与俗人为伍。”
她俩斗嘴的功夫,我已在扇面上的空白处写下两行字:空谷生幽兰、无风花自香。我把扇子递给小雨说:“但愿这几笔俗字没能玷污你家小姐的慧眼。”
小雨看了看说:“还请公子题款。”
我提笔在扇面的左下角写下“如痴”二字,以示恭敬之意。
小雨接过扇子对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请公子静候佳音。”
小雨走后,我重新扎起马步,如梦却好像有了心事,她望着小雨离去的背影说:“一个小丫鬟都这么漂亮,那小姐还不美若天仙?”
我微闭双眼,调匀气息,心有所感地说:“当你褪去两颗毒牙的时候,我看到了善良之美;当你抛弃百两黄金的时候,我看到了纯真之美;当你随风舞剑的时候,我看到了生命之美。在你的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之美,绝非世人所能比拟的。所以你不必去羡慕别人,更无需吃醋。”
“谁吃醋了?”如梦抬腿踢了我一脚。
我再次轰然倒地。
几天后,小雨在大街上找到我,说是她家小姐要跟我见上一面。我和如梦只好收了摊子,跟随小雨前往。
曲径回廊,假山怪石,亭台水榭,奇花异草......迂回通幽,如同迷宫一般。大户人家的后花园果然非同凡响。
小雨在前面引路,我和如梦跟在后面去见吴小姐。这是进了吴府后小雨才告知我的。一听说是吴小姐要见我们,如梦便有些闷闷不乐。
我以为如梦还在为吴员外毁约一事生气,劝她说:“你不是一直想见吴小姐,想看看人家千金小姐是如何生活的吗?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如梦支支吾吾地说:“如果你和吴小姐成亲了,会不会抛下我不管?”
原来问题出在这儿。我用手指点着如梦的额头说:“你这小脑袋里想什么呢?我们是兄妹,是一家人,怎么会不管你呢?”
其实,我心中另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只是不知该作何解释。
走在前面的小雨偷偷一笑,回头对如梦说:“如果公子和小姐成亲了,我和你也是一家人。公子不管你我管你。”
“用你管。”如梦跑上前去,又跟小雨打闹在一起:“谁和你是一家人?”
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飘来,如歌如诉,似有难以言尽的思绪在空中飘荡。我驻足倾听,不禁心已醉了。循音望去,但见凉亭内一女子正凝神抚琴,裙裾飘飘,倩影如画。
小雨告诉我,那就是我家小姐。说罢自己先跑上前去,跟吴小姐耳语了几句,琴声戛然而止。待我和如梦走上前去,吴小姐飘然起身深施一礼:“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吴小姐美则美矣,只是身体瘦削单薄,有些弱不经风。我还礼道:“小姐言重了。要谢你也不必谢我,你只谢如梦好了,那是她的宝物。”
如梦毫不客气地说:“对,你别谢他,他就是痴人一个。”
吴小姐又向如梦施礼道:“多谢姐姐相救。”
如梦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吴小姐,突然转身问我:“你说,我跟吴小姐谁漂亮?”
哪有这么问的?这不是当面给我出难题吗?我含糊其辞地说:“世间万物各有其美,不能用一种美去衡量另一种美。你跟吴小姐就好比是幽兰和野菊花,都是上天赐给人间的最好礼物。”
如梦对吴小姐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他就是痴人一个,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当然是你吴小姐漂亮了。”
吴小姐羞涩道:“还是姐姐你漂亮。”
如梦得意地冲着我笑,让我觉得她好象有意在捣乱,这丫头也变得有心眼了。好在小雨聪明伶俐,拉着如梦的手说:“我带你好好逛逛我家的后花园吧,有好多好玩的地方。”
如梦极不情愿地跟小雨去了。吴小姐望着如梦的背影说:“好一个直爽的女侠。”
我笑道:“她只是个疯丫头。”
“公子请坐。”吴小姐微微垂下头说:“公子的书法如行云流水一般,其实早有耳闻,诗句也意境优美,倒是出人意料。却不知可懂花语,可知花意?”
我回答道:“小姐美丽聪慧,多才多艺,也着实令人仰慕。只是我乃浮萍之命,注定要漂泊一生,难做护花使者。”
吴小姐疑惑道:“公子何出此言?只要获取功名,便可安身立命。”
“除了功名利禄,人世间还有没有更值得追寻的东西?”
“不知公子还要追寻什么?”
“情感!”我沉吟道:“人世间有没有最纯粹最圣洁,可以超越生死,不受任何羁绊束缚的情感?我不知道,也没有经历过,但我宁愿相信有,因为这是人类精神世界的支柱。所以我宁愿踏遍千上万水去寻找,也不枉此一生。”
吴小姐感叹道:“公子纵情于山水之间,着实让人羡慕。无奈深锁闺中,身不由己。”
我直言道:“小姐乃富贵之身,自有天命。有缘相识已是一大幸事,再无他求。”
吴小姐默然无语,许久才道:“公子已有意中人?”
我心中已是万里晴空一片明朗:“如梦为了伴我左右,不惜将百两黄金抛弃于粪水之中,此情难觅。只是她还懵懵懂懂的,好在来日方长,我会用心去呵护的。”
吴小姐不再言语,缓缓地坐到琴旁,一曲优美而伤感的旋律便如泉水般汩汩流出。
5
微风习习,皓月当空,庭院里飘散着茉莉花的清香,空气中似乎没有一丝尘埃。我和如梦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欣赏着人间的美景。
如梦双手托腮仰望着星空,清澈的目光如星辰般闪烁。她现在和吴小姐成了好朋友,常常一去就是一整天。我问她跟吴小姐在一起都干些什么,她说这是女人间的秘密,不能告诉我,我也不再追问。
有时我在街头卖字,如梦在一旁舞剑,一天也能挣几十个铜板,晚上回到庙里洗衣做饭也是象模象样。我秉烛夜读,她也知道端茶递水,颇有些红袖添香的味道。
最让我吃惊的是,这丫头最近好像有了心事,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沉静如许,如现在这般。
我悄声问如梦:“想什么呢?”
如梦凝视着悬在天际的月亮说:“吴小姐说,人世间的姻缘都是月老牵的红线。月老是不是就住在月亮上啊?”
我笑着打趣道:“等月老给你牵红线的时候,你当面问问月老。”
如梦抬手就要打我,手已举在半空又放下了,很认真地问我:“你说,月老那么忙,会不会牵错红线啊?”
“肯定会。”我说:“人世间并不是每对夫妻都恩爱美满幸福,如果真是月老牵的红线,那一定是月老忙不过来了,或是犯迷糊了或是不耐烦了或是老眼昏花了乱点鸳鸯谱。”
如梦抱着头,一脸的痛苦状:“那可怎么办啊?”
恰在此时,破败的庙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立在月光下,仙形神体,面带喜色,庭院里顿时便有了祥瑞之气。我心里却是一惊,这老者竟追到庙里来了。
今天在街头,我正在写字,在一片叫好声中忽有一个异样的声音响起:“字是好字,可惜阴柔之气太重。”
我抬头一看,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便躬身施礼道:“还请老人家指点。”
老者道:“字如其人,心正字方能正。你的书法有独到之处,只是心中尚有一丝顾忌,写出来的字便缺少阳刚之气。”
我再次施礼道:“敢问老人家,如何消除心中的顾忌?”
老者哈哈一笑,手指着在一旁舞剑的如梦说:“你看这位姑娘,人剑合一,剑式虽不花俏繁杂,却是随心而动,心无旁骛。你以卖字为生,为迎合众人的口味,难免缺失自我不够自然大方,倒不如跟这位姑娘学学。”
但见如梦舞剑正酣,剑气如虹却无半点杀气,时而舒缓如风吹竹叶,时而铿锵如骏马奔腾,时而大开大合如百川入海,时而绵密如细雨春风。手中有剑似无剑,心中无剑却有剑,一招一式皆顺应自然。
我似有所悟,提笔悬腕屏气凝神,参照如梦的剑式写下几个大字。果然力透纸背,柔中带刚,刚中有柔。
老者微微点头赞道:“果然好悟性,孺子可教也。”说完便悄然离去。
我却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这老者绝非凡人,只是不知来历,难辨凶吉祸福。此刻又来到庙里,必有所图,不禁有些忐忑不安。
我迎上前去说:“月圆之夜,不知仙家还有何指教?”
老者目光如炬:“二位来历不凡啊。”
我拱手道:“我兄妹二人在庙里栖身,习文练武并无作恶之事,仙家何故如此相逼?”
老者微笑道:“善恶只在一念间,人心若有恶念便是魔,毒蛇猛兽若有善行亦可成佛。”
我略微心安:“多谢教诲,定当谨记。”
老者哈哈大笑,突然出手扭住了我的脖子,我便动弹不得。老者厉声道:“臭小子,今天我好心点化你,你却在背地里恶语伤人,你就不怕我把你打回原形?”
我正不知所以,不知缘由的如梦走上前来说:“大不了我们从头修炼。”
老者道:“我若杀死他呢?”
“你敢!”如梦拔剑在手,指向老者。
“千万不要!”我冲着如梦大叫到:“你斗不过他的。看来人世间也并非善恶分明,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美好,你还是回到你的故乡隐居山林吧。”
如梦把剑收回,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死我也死,我们生生死死在一起。”
我心欲碎,仰天长叹道:“如梦!你我兄妹一场已足慰平生。老天不眷顾我们,我们更要自己珍惜自己。”
忽地觉得脖子上一松,我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夺下如梦手里的剑。
如梦抱着我哭泣道:“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疼爱地为如梦擦着泪水:“我也是此刻才懂得,你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那老者在一旁拍手叫道:“妙哉!妙哉!”
如梦指着老者骂道:“你个疯老头臭老头,你到底要干什么?”
老者喜笑颜开:“老夫并非有意为难你们,而是想借此引出一段奇事佳话。你二人,不,你们这两条蛇情投意合,何不结为夫妻,共同游历人间?”
一听此言,如梦突然躲到了我的身后,孩子般地扯着我的衣襟不松手。我把如梦拉到身边,挽着如梦一同向老者深施一礼:“全凭老人家做主。”
老者正色道:“你等不必学凡人的繁文缛节,只在此皎洁的月光下撮土为香拜天地。日后尝遍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方得人生的真滋味。”
没有喜烛,也没有红绡帐,我和如梦在老者的见证下结为夫妻。礼毕,老者便欲离去。我忙问道:“敢问老人家是哪路神仙?”
老者已飘然世外,空中传来阵阵笑声:“吾乃月老也,哈哈哈......”
我和如梦自行化解了千年的功力,我们决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着。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牵着如梦的手,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沿着苍凉古道向北方走去。
6
我一直想到如梦的家乡去看看。她说她的家乡面朝大海四季分明,高山密林悬崖峭壁,到了冬季白雪皑皑,跟南方有不同的景色。银装素裹的景象令我着迷向往,遂决定去她的家乡居住。
一路躲避着战乱。人类之间的相互残杀,远比动物之间来得凶猛惨烈、声势浩大。动物之间的争斗不过是为了生存争夺栖息地,一方退出,另一方便停止追杀。人类之间的战争则是为了扩大势力范围,为了权力欲望和永不满足的利益,因此必是赶尽杀绝。
尸横遍野,白骨累累;十室九空,满目苍夷......我无法想象人世间竟有如此惨绝人寰的一幕,如梦对此也是震惊不已。
步履蹒跚,饥肠辘辘,我和如梦相互搀扶着,坚难地向北方行进。一日,如梦忽然后悔扔掉了百两黄金,不然,买上两匹马代步,住上好的客栈,何至于如此辛苦?我也有同感,有了百两黄金,何苦卖字为生?
在不知不觉间,我们具备了人类的思维。
行走了半年有余,离目的地还十分遥远,可我们已是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精疲力竭。如梦开始向往吴小姐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开始仰慕吴小姐的容颜和才气;如梦嫌弃我没有多大本事,我嫌弃如梦举止鲁莽言语粗俗。
有了矛盾有了争吵,甚至想过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如梦很痛苦,常常呆呆地仰望着天空,几天不理我。我却在想着如何摆脱如梦,如何考取功名,回头去迎娶吴小姐。
我决定改变行程向京城进发,如梦没有跟随我,她要独自回她的家乡。在我们分手的那一刻,如梦仰头问苍天:“这都是为什么呀?”
我停下脚步。是啊,这都是因何发生的?自从化身为人,我们不仅仅失去了本来面目,最初的美好愿望也被抛弃在脑后。我们变得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对方了。
我很清楚,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人的欲望。
我转过身,把如梦紧紧地抱在怀里。我们抱头痛哭,真的怀念曾今拥有的过去。
这时,一个胖大和尚站到我们面前,闭着眼睛不停地诵念佛号。我认识他,他是跟小白小青恶斗过的法海。他又要来多管闲事?
我对如梦说:“我并没有找到人类的那种最纯粹的情感,相反还失去了本真。我想做回原来的我,你愿意做回原来的你吗?”
如梦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意。我早已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和不如意,做人真的不容易。”
我们并肩站在法海的面前,恳求他将我们打回原形,我想这事儿他一定愿意干。
法海高声吟诵了一声“阿弥陀佛”,睁开眼睛说:“我佛慈悲,正因为看破红尘,老和尚才去阻止白蛇跟人类相恋。你等能自行醒悟,老和尚当仁不让满足你们的心愿。”
法海把我和如梦打回原形,并把我们送回如梦的家乡。
一条灰蛇,一条花脖子蛇,在山林草丛间无拘无束地爬行,渴了喝溪水,饿了捕捉小动物,填饱肚子便可。再无贪心杂念,生活变得极其简单,我们很快乐很满足。
到了冬季,我们钻进洞穴,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相互取暖冬眠。我们做着甜美的梦,却不知外面的世界天崩地裂,将我们的栖息地剥离出去。
等我们醒来时,发现被困在一个孤岛上,四面是茫茫的大海,远离陆地,曾经熟悉的世界一片苍凉。
我和如梦沿着孤岛的四周爬行,希望能找到回到陆地上的路。孤岛上没有水源也没有小动物,树木被大火烧尽,岩石裸露荒凉,难以生存。爬行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出路,我们望着远方的陆地欲哭无泪,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我在西湖水下修炼过,自信能游过大海,可如梦不识水性,可我怎么能把如梦扔在孤岛上呢?我背起如梦,试着游入大海中,可是,此时的我只是一条凡蛇,没有能力带着如梦游回陆地上。
如梦以死相逼,试图逼迫我自行游回陆地,能活一个算一个。我缠绕着如梦,对她说:“你忘了你说过的话?我们生生死死在一起。”
如梦抱着我笑了。
天无绝蛇之路。正当我和如梦奄奄一息之际,天降甘霖,小草发出了嫩芽,枯死的树木长出了新枝,成群的小鸟飞到了孤岛上。我和如梦舔舐露水,捕捉小鸟,一年两三只便足以维持生存。
日子虽然艰难,可我们终究没有分开,依旧恩恩爱爱。我们感谢上天的恩赐,我们生活得很幸福。不过,我们也很孤单,繁殖后代成了当务之急。
如梦如愿以偿生下了一窝小蛇。当我们的后代能够在孤岛上四处爬行时,我和如梦不禁相视苦笑。灰色短粗的身子像我,三角形的脑袋呲着两颗毒牙像如梦,我们的后代既不完全像如梦,也不完全像我,不伦不类,太丑了。
不过,乐观地想一想,再丑也是我们的后代,也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我和如梦终将一天天老去,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阻挡不了;或许有一天我和如梦会成为天上飞鸟的食物,这是自然法则,对此也没什么可抱怨和遗憾的。而我们的子孙后代将在这座孤岛上,世世代代地顽强地生存下去。
我暗自祈祷,只希望有那么一天,人类会踏足这座孤岛。其中有一个有缘的人,能把我和如梦的爱情故事公布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