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十二个小时(1 / 2)
回到家中,李红霞顾不上跟儿子亲热亲热,更顾不上换衣服,把鱼放在双轮手推车上,拿上一杆秤,看了一眼柳晓楠说:“你累不累?不累帮我去排队拉水。”
柳晓楠说声不累,也没换衣服,拉起装着汽油桶改成的水箱的双轮车走出家门。李红霞在一侧搭把手,两个人沿着一条山路直奔矿区。
到了矿区的拉水点,因为还不到来水的时间,水房的大门紧锁着,可水房外面已经排起长队。李红霞让柳晓楠守着手推车排队,她去矿家属住宅区市场卖鱼。
柳晓楠守着手推车,百无聊赖地四下观望。前来拉水的手推车排起长龙,多数是老人和女人,也有几个半大的孩子,都是来自矿区周围的农村。
因为矿井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抽水,海水倒灌,农村水井要么枯竭,要么不能饮用。矿上只能设个拉水点,专供矿区周围农村百姓用水。
据李红霞所说,家里再怎么省着用水,每隔三天都要来拉一次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年母亲正是看到用水困难,才放弃跟父亲团聚的机会,独守着柳子街,守着复州河。
这么多年过去了,生存坏境不但没有任何的改善,反而有继续恶化的趋势。这种恶劣的生存状况该如何用小说的形式去描述呢?
天色渐暗的时候,李红霞卖完鱼回到柳晓楠身边。她兴奋地告诉柳晓楠,一共卖了四十多块钱,对半分,说着拿出二十块钱来。
柳晓楠摆摆手,吃住在人家家里,只当是交伙食费了。李红霞会心地一笑把钱放会自己的衣兜里。
灌满了一水箱的水,柳晓楠拉着接近半吨重的手推车,李红霞在后面推着,两个人吃力地行走在山路上。
月亮已经升起,周边的山坡上也亮起稀稀落落的灯光。气喘吁吁地爬上坡顶,柳晓楠放下车把喘口气,问李红霞:“平时你一个人来拉水,这段上坡路是怎么爬上来的?”
李红霞稀松平常地说:“从小就跟着我妈来拉水,练出来的。”
环境造就人,适应环境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柳晓楠问:“那边山坡上亮起了灯,都是些什么地方?”
李红霞说:“是私人小煤窑,我男人就是死在那里面的。”
柳晓楠没再多问,他怕掀开李红霞心中血粼粼的伤口。
李红霞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在这边打工的河南复员兵,十九岁时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跟着复员兵跑到了河南。到了那里一看,倒是有山有水有土地,可仅仅能维持温饱,没有挣钱的路径。仅仅生活了一年,小两口又回到矿区,女人赶海男人挖煤。
在他们的儿子刚出生不久,小煤窑发生塌方事故,男人被埋在矿井下,李红霞成了年轻小寡妇。因为两个弟弟还没有结婚,她抱着儿子又住回娘家。
父亲就曾在矿井下经历过两次险情,差点丢了性命,何况是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私人小煤窑?柳晓楠避开李红霞男人的话题接着问:“既然知道私人小煤窑危险,生命没有保障,为什么还有人去从事这种卖命的工作?”
李红霞回答得理直气壮:“人都想好好活着,活着就得挣钱,没有别的大本事,不下煤窑能干什么?也不是说天天都死人,就看谁的命大。”
柳晓楠彻底无语了,拉起手推车继续走路。下坡路同样不好走,双腿用力蹬住地面,才能控制住重载手推车下滑的惯性。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院子里的几口大水缸里,有下雨天接的雨水,晒了一天水温微热。李红霞从水缸里舀了两盆水,让柳晓楠站在院子里擦洗身子。
柳晓楠浑身难受,本想脱下满是汗碱的工作服好好擦洗,见李红霞站在身边,只脱了上身衣服便停下手,磨磨蹭蹭地等着她离开。
李红霞看出来,嬉笑道:“想不到大学生还这么封建。我是看你今天表现得不错,想端个水递个毛巾好好伺候伺候你。别以为我有多想看着你光着身子的样子,儿子都两岁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见过没经历过?”
李红霞嘲笑够了,把一条毛巾搭在柳晓楠的脖子上,转身进屋。
柳晓楠这才脱下裤子擦洗身子,不禁哑然失笑。他觉得自己在李红霞面前,完全不是个准大学生,并没有谈过那几次恋爱,倒像个不谙男女之事的青涩少年。
深邃平静的夜空,明净的月光如一张巨网撒在海面上,网着磷光闪闪的波光。清凉的海风轻拂,涛声低沉如泣如诉,几点渔火在大海深处摇曳,如同坠落了几颗星星漂浮在海面上。
柳晓楠和李红霞并排坐在月光下,人手一杆鱼叉,腰间挂着蓄电池,头上戴着灯头,关着灯坐在海岸边等待着退潮。
这是柳晓楠住在李红霞父母家里的第三天。早晨起便开始刮着小北风,中午时也没停。李红霞说今天晚上必定退大潮,早早地收起鱼竿回家,让柳晓楠中午好好睡上一觉,晚上带他去赶海,抓点飞蟹虾爬子什么的犒劳犒劳他。
柳晓楠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晚上去赶海。李红霞解释得很直白,秋风一起,只在晚间退大潮,海里的东西特别多,活动缓慢也容易捕捉。
似乎来早了一点儿,潮水刚刚退离海岸边不远。李红霞抱着膝盖,遥望着海面,幽幽地问:“你为什么会对我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李红霞的眼睛中闪烁着明亮的星光,那是生命之火在暗夜中燃烧。柳晓楠说:“在你的身上,我看到命运丑陋险恶的嘴脸,也看到生命的顽强与壮丽。”
李红霞扭过头,银灰色月光下的脸庞显得苍白,她问:“你相信缘分吗?”
柳晓楠说:“怎么说呢?缘分这东西虚无缥缈,相聚便是有缘,相离便是无缘。”
“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初中一毕业就开始干活挣钱,赶海钓鱼什么活都干过,甚至到私人小煤窑去抬大筐——我领你见过的。井下挖到的煤,装到大柳条筐里或是铁桶里,能有两百多斤重。两个人用辘轳摇上来,井边还要有另外两个人抬起来,倒在一旁的煤堆上,这个活就叫抬大筐......”
昨天傍晚不用拉水,柳晓楠陪着李红霞去卖鱼,回来的路上,李红霞顺便领他实地参观了一家小煤窑。
一口直径不足两米的竖井,二十多米深,遇到煤层后顺着煤层斜着往下挖,坑木不足两米长,直径不过一百多公分,可见巷道能有多狭窄,安全系数能有多高。
人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从事繁重危险的工作,一旦发生塌方事故,想跑都没地方跑,光是想想都十分可怕。
矿井上摇辘轳抬大筐的都是女人,在生活的重压下,她们咬紧牙关,从事着男人才应当承担的重体力的工作。
“那时候,你爸到我家来,经常夸我勤快能干,我妈说干脆给你当儿媳妇得了。你爸没有明确表态,只说你正在读高中,想考大学。自然没有了后话,可我一直在想象着你长得什么样,是丑还是俊,是高大强壮还是矮小瘦弱。你不要笑话我,因为是第一次把我许配给一个男人,虽然没见过面,可你长在我的心里,只可惜我们无缘。
“你不笑话我最好,要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见你的第一面,我心里暗暗吃惊,一点没觉得你是个陌生人。我知道你是专门来打听我的经历的,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住进我爸妈家,我偏偏不讲给你听。我恨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在我面前?现在来看我的笑话来了。
“你不用解释,我只是说说痛快,我还看不出你不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就是命,命里注定你只是一个过路人。恨你其实是恨我自己,自己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赶的,怨不得别人。
“那时候我还是小,不懂事。在私人小煤窑抬大筐时,认识了一个挖煤的河南复员兵,听他说他老家有山有水有土地,便跟着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