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日之师(1 / 2)
“关小辫、关小辫,拖着辫子去要饭......”
一群顽童跟在瘦削驼背、步履蹒跚的关先生身后,他脑后的那根灰白的小辫子引起他们极大的兴趣,同声喊起了顺口溜。
关先生转过身来,缓慢地向顽童们走来,须眉皆白沟壑纵横的面孔令顽童们心虚胆寒,一哄而散远远地跑开,只剩下一个小男孩站在原地。
关先生走近小男孩问道:“你叫柳晓楠,我认得你,你为什么不跑?”
柳晓楠怯怯地说:“顺口溜是我编的,爷爷,我错了。”
关先生咧开没剩下几颗牙齿干瘪瘪的嘴巴,嘿嘿干笑着:“编得不错,挺顺口的,只不过我从没要过饭。”
见关先生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夸赞了自己,柳晓楠又大着胆子问:“那你为什么这么瘦,像根木棍一样?”
关先生摸着柳晓楠的脑袋瓜说:“这是风骨。”
柳晓楠哪里懂得什么风骨,只是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梳着小辫子,男人没有留辫子的。”
关先生答:“这也是风骨。”
柳晓楠继续发问:“什么是风骨?”
关先生再次憋着嘴笑了:“问题还不少,有点你爸爸当年的样子。”
关先生自然知道无法跟一个七岁的男孩讲明风骨。他把柳晓楠领到生产队旁的排水沟边,指着那块被当成垫脚石、沾满泥土和污垢的石碑说:“你把它清洗干净。”
柳晓楠赤脚站在水沟里,找了一块破瓦片往石碑上泼水,薅了一把青草不断擦洗。石碑清洗干净后,上面呈现出一排排雕刻的文字。他还不识字,可那刀刻斧凿的文字,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把他牢牢地吸引在那石碑上面,不自禁地伸出细小的手指顺着笔画描写起来。
关先生立在一旁指点着说:“你如果感兴趣,不妨天天来临摹一遍,将来必有益处。等你认全读懂上面的文字,便会知道什么是风骨。”
柳晓楠从石碑上抬起头来问:“这些字是爷爷写的?”
关先生仰头感叹:“是我写的。你家祖上缺少一个读书人,你爸爸有读书的天赋,可惜时运不济,不知你将来能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完一晃三摇独自走了。
从那天以后,柳晓楠再没见过关先生,听奶奶说关先生病倒了。过了没几天,奶奶在家暗自伤心流泪,哀叹关先生仙逝了,关先生之后再无先生。他从没见过奶奶像个失去依靠的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他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这么伤心。
奶奶带着柳晓楠跪在关先生的灵柩前,让他磕了三个响头。
关先生下葬后,柳晓楠问奶奶:“关先生不是有风骨吗,他怎么会死呢?”
奶奶抱着柳晓楠含泪笑了,为他讲述了关先生的“风骨”。
奶奶说,关先生很固执,固执的像山顶上的巨石,风吹不摇雷打不动。民国以前的男人都是留大辫子的,民国以后全都剪掉了,可关先生偏偏留着一根小辫子。
他可以为了一个人从城里跑到乡下教书,谁劝都不肯回头,一辈子无怨无悔,固执的让人心疼心酸。
奶奶的话含蓄模糊,柳晓楠没听懂,可下面的故事他记住了。
四八年拉锯战的时候,一天夜里,村里二十几个青壮年在柳致富的带领下,到村口公路上去挖深沟,阻止城里的国民党开着汽车进村围剿,不料被人家夜袭全部抓住。
国民党让村民交出鼓动他们的人,不交出来就要把挖沟的村民全体埋进沟里,可鼓动他们的人早跑得没影了。
生死关头,关先生闻讯赶来,跟当官的慷慨陈词:“百姓何辜?滥杀无辜恐与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精神不符......”
关先生用项上人头担保,挖沟的村民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谁来了还不都得听从指使?
关先生据理力争,最终以一人之力,救下了村里二十几口人的性命,把沟填上并保证以后不再破坏公路了事。
这是村民至今仍旧尊称他为先生,容许他在新社会继续留着小辫子的重要原因。
关先生成为柳晓楠的一日之师,奶奶也经常督促他去临摹石碑上的文字。过了不到一年,疼爱他的奶奶、经常给他讲民间故事的奶奶也病逝了,而石碑上的文字却长在了他的心里。
为了认全读懂石碑上面的字,柳晓楠不知不觉地迷上了看书,小人书大人书什么书都看,看懂看不懂也照样看。
母亲有一本夹着鞋样的生物书,不知是那个年代的,繁体字,有各种各样动植物的图片,他也时常拿出来翻一翻。
直到上小学四年级,柳晓楠才认全石碑上面的字:大清雍正年间,山东府栖霞县李家庄柳氏三兄弟,因家境贫寒漂洋过海,迁徙至辽南复州城潮头村繁衍生息。勤勉克己、知礼守法、节俭持家,柳氏渐成潮头村第一望族。遂于民国三十三年光复之日更名为柳子街村,立碑为证。
柳晓楠大失所望,这些文字对他而言没有丝毫意义,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关先生的蒙骗。
此时的柳晓楠已经有了自己的小主意,他认为关先生向自己灌输的是封建思想的流毒,他脑后的那根灰白的小辫子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可是,爱读书的习惯已经养成,只是书不太容易弄到。叔叔给他找来了一本有皮没有毛、缺章少页的《三国演义》,他一头扎进去,照样看得津津有味。
奶奶去世后,他跟叔叔睡在一铺炕上。叔叔也会讲故事,多是七侠五义之类的,家里家外护着他,从没呵斥过他,他觉得叔叔远比父亲可亲可敬。叔叔有时也对他感叹,你这样爱看书,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那阵子柳晓楠很得意,老师表扬了他,同班的甚至高年级的同学都羡慕他,谷雨成了他的好朋友,他更希望得到父亲的肯定和表扬。
从他记事时起,父亲不是训斥他便是限制他的自由,从没夸奖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