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微变(2 / 2)
果不其然,一直心有旁骛从不曾专心赏景的张智,也在向谢府小厮离开的方向看去。
刘拂快速咽下口中点心,凑近谢显问道:“显二哥,可是有什么变故?”
谢显不料她有此一问,低声道:“雪天难行,刚好有从京师而来的书生路过梅园,听闻咱们在起诗会,想来凑趣。你且安心,我已派总管去安排了。”
谢二公子举办的诗会,金陵城中的读书人想来都得不到帖子。若那从京师来的读书人是一般身份,谢显绝不会使谢府总管出马,仔细问询。
暗自思量心事的刘拂,并没发现徐思年的目光,在她一脸好奇靠近时,就变得晦涩难明。
不多时,谢府年逾五十的总管谢浩,亲自领着三个锦衣青年逶迤而来。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在金陵府地界上,知府门前的总管也是极有身份的人。能让谢浩亲自引路的,肯定不会是一般人。
刘拂余光扫过满脸紧张的张秀才,又看向神色骤黯的徐思年。她阖上眼帘,静静听着踏雪而生的簌簌声,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当与三人互通姓名后,张秀才缘何豁出脸面不要,也要蹭进诗会的动机已然分明。
而刘拂久等的机会,也在此时到来。
他们并未直言家世,但无从遮掩的名姓将整个人都暴露在刘拂面前。对熟知大延官员谱的刘拂来说,在某些角度,她或者要比他们更了解自己。
何时生,何时死,何时登高位,何时被贬斥,他们的生平全凝练成一字一句,扎在刘拂的记忆中。
武威大将军之子蒋存,日后战功赫赫更胜其父的少将军。吏部侍郎嫡幼子方奇然,将来官居正二品左都御史,父子二人均简在帝心。
至于另一个名唤周行的青年……刘拂眉心微蹙,遍寻记忆也找不到这个人。
但她却能估摸出对方的身份。毕竟能与蒋、方两家一文一武同时交好的周姓人家,除了祁国公府不做他想。
若无意外,这周三公子,应是周默存的叔伯堂兄。
刨去前途未卜的周行不说,只要能投靠其余二人中的任意一方,都能保饶翠楼百年无忧。
他们一个铁面无私使吏政清明,一个金戈铁马护卫大延江山,虽都英年早逝,但俱是让大延男儿尊崇的人物。
刘拂自也不能免俗。
她眼中绽放着熠熠光辉,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察觉——此时此刻,她崇敬多年的两人,正坐在自己面前。
虽早已做好了见到二人的准备,但此时刘拂不得不收敛心神,才能好好构想接下来的事。
她打入金陵学子的计划才刚刚开始,正主就提前到来,那么之前所有的准备,都要推翻重来。
比如,她在这场诗会上的表现。
有新客至,自然要置新宴。
待一巡酒毕,两方人相互熟悉后,作为诗会主办人谢显才起身拱手,轻笑道:“有酒无诗毕竟不美,各位,请。”
“松风兄,我待你拔得头筹,需得请我喝酒。”
对刘拂无所不应的徐思年自然点头应下。
作为唯一一个不必作诗的人,刘拂自不需在此时下场,她自斟了杯温好的梅花酒,举到鼻前轻嗅了下。
然后她的眼前,就被一片阴影笼罩住了。
“小姑娘,你真觉得徐兄能赢?”
这是刘拂自开蒙之后,再没有过的闲适生活。
直到两个月后,在牡丹花含苞待开的时节,在胡老大夫欣慰的目光下,刘拂的好日子宣告结束。
若非摸透了春海棠的脾性,按着原先的计划,这伤势本该再反复些时日的。
即便春海棠对自己的好里有九成是为了利益,但剩下的一成真心,就已足够让人动容。
更何况那一分真切,已在相处的时光里,悄无声息地加大比重。
“我的心肝儿,大夫说了,你那些沉疴旧疾,只要慢慢调养,日后也不会有碍。”
刘拂笑着拉春姐姐坐下:“就算为了姐姐,我这颗摇钱树,也会茁壮成长的。”
春海棠扇子打得的更欢:“姐姐就喜欢你这直来直往的性子。”
千人千面,在见惯了心计的春海棠面前,最好的脸孔就是直接。
“好姑娘,你养病拉落下许多课程,可得好好赶上。”
刘拂点头应是:“姐姐放心就是,我好赖也是有些底子的。”
琴棋书画本就属君子六艺,她上辈子虽称不上大家,但不拘哪项,都有拿得出手的看家本事。
业精于勤荒于嬉,哪怕她在官封少师后就懒怠了这些杂项,应付青楼楚馆中的凑趣也足够了。
春海棠眸子一亮,以扇掩唇,娇笑道:“姐姐我对你冀望极高,你光赶上功课,可不够偿还我这两个月的汤药钱。”
“我那些微末技艺,哪里比得过楼中师傅。”刘拂问弦歌知雅意,却也不点破,“不过领着姐妹们共同进步,想来还是可以的。”
“已是极好的了!”春海棠抚掌大笑,“可见我那五两银子没有白花!”
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价,往日豪掷千金的刘少师摇头苦笑:“姐姐抬举我了。”
她眉眼间藏着的淡淡忧伤,让春海棠误会她想起狠心的父母。
海棠姐姐眸光一颤,干脆利落地岔开话题:“不止落下的功课,旁的事你也得早些补上。”
上下打量一遍刘拂的衣着装扮,春海棠满脸嫌弃:“便是厨下的嬷嬷,也要比你精细多了。若让旁人知道,还不得以为我苛待手下姑娘?”
春海棠对楼中姑娘倾注了十二万分的用心,早就备下了细布的衣衫、简单的首饰还有各色胭脂水粉。
与刘拂同批的姑娘大多是从贫苦人家买来的,素日里一根红头绳都能让她们惊喜数日,即便被卖入贱籍,少女爱美的天性也不曾丢失,看到那箱衣物时多多少少忘了哀伤,便是性情寡淡的望日骄也不例外。
只除了刘拂。
她日日窝在屋中,别说涂脂抹粉,就连头发也不曾精心梳理过,全是用发带在头顶草草一扎了事。再加身上青蓝色的利索短打,便是有十分的美貌也只剩下五分,说是烧火丫头也不会有人怀疑。
春海棠看在眼里,直到今日才点明。
摇着扇子起身,海棠姐姐精心勾画过的眉尾微挑,向着刘拂抛了个媚眼。
“若再让我看到你这幅打扮……哼!”
意犹未尽的话,最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慢走。”
望着摇曳而去的风.骚背影,刘拂收起嘴边的笑意,抬头看向房顶,轻轻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明日,怕是不好过关。
***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时,刘拂就已醒来。
她利索地起身洗漱,一脸纠结地穿上昨晚挑选出的藕荷耦合色襦裙,缓步移至妆龛前坐好。
铜镜不甚清晰,只能大致照出镜中人的容颜——这还是夺舍以来,她头遭看到自己的脸。
明明是十三岁花儿一样的年纪,却带着一丝抹不去的病弱。